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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濱歸客,湖上寓公。浮雲一相別,明月幾回圓?石癡自東渡后,蓉湖風月,不知閑卻幾許,歸去來兮,復作林泉之主。水云猿鶴,一例歡迎,江山未改,松菊猶存;韻事重提,故人無恙,乃未敘離情,先成好事,既成好事,再敘離情。茫茫海宇,能尋幾個知音?落落生平,那得許多快事?夢霞之愁懷已釋,石癡之豪興方酣,一觴一詠,暢敘幽情;亦步亦趨,共探佳境。放浪形骸之外,流連水石之間。時或雞黍留賓,為長夜飲,夢霞竟作不歸之客。如是者十餘曰,石癡倦遊,而夢霞病酒矣。
夢霞與石癡共晨夕,幾不復問崔家事,而梨娘訊息亦復沉沉。夢霞雖時時念及,亦不致深求。此數日中直無事可記矣。屈指石癡歸來,已歷三來複,每值星期休課,非夢霞往就,則石癡過訪,互與銜觴賦詩,盡竟日之樂。至第三星期日,夢霞困於宿酲,過午方起,而心情甚懶,無意出門,乃焚香掃地,獨坐空齋以待石癡之至。久之足音亦復杳然,坐困書城,頗覺昏悶,起而散步于庭階之畔。日影在地,云思滿天,院落深深,人聲寂寂,而忘機之小鳥,巢葉隱棲,見人亦不驚起。有時風掃落葉,簌簌作細響,此外竟不復有一絲聲息。
徙倚良久,興味索然,方欲回步入室,忽聞有聲出於廊內,隨風悠揚,泠泠入聽。夢霞訝曰:「噫,異哉!此風琴之聲也,胡為乎來哉?」尋聲而往,斯時廊下悄無一人。夢霞忘避嫌疑,信步行去。廊盡即為後院,院東為梨娘香閣,而琴聲則出自院西一小室中,不知為何人所居。夢霞駐足窗外,側耳細聆,但聞其聲,不見其人,亦不辨其為何譜。須臾又聞窗內曼聲低唱曰:
阿儂生小不知愁,秋月春風等閑度。
怕繡鴛鴦愛讀書,看花時向花陰坐。
嗚呼一歌兮歌聲和,自由之樂樂則那。
嚦嚦歌喉、輕圓無比,與琴聲相和,恍如鸞鳳之和鳴。再聽之,又歌曰:
有父有父發皤皤,晨昏孰個勸加餐。
空堂寂寂形影單,六十老翁獨長嘆。
嗚呼再歌兮歌難吐,話到白頭淚如雨。
續歌曰:
有母有母土一А,母骨已寒兒心摧。
悠悠死別七年才,魂魄何曾入夢來。
嗚呼三歌兮歌無序,風蕭蕭兮白楊語。
又歌曰:
有兄有兄胡不俟,二十年華奄然死。
我欲從之何處是,泉下不通青鳥使。
嗚呼四歌兮歌未殘,中天孤雁聲聲寒。
指上調從心上轉,斷云零雨不成聲。而再、而三、而四,琴調漸高,歌聲漸苦。怨征清商,寒泉迸瀉,非復如第一曲之瀧瀧入耳矣。夢霞聞此哀音,不覺悽然欲絕,不忍卒聽,又不忍不聽。此時人意與琴聲俱化,渾身癱軟,不能自持,適身畔有石,即據坐其上,而窗內之聲又作矣。
有嫂有嫂春窈窕,嫁與東風離別早。
鸚鵡淒涼說不了,明鏡韜光心自皎。
嗚呼五歌兮歌思哀,棠梨花好為誰開。
五歌既闋,突轉一急調,繁聲促節,入耳洋洋,如飄風驟雨之並至。顧琴調雖急,而歌聲甚緩,蓋歌僅一字,譜則有數十聲也。高下抑揚,纏綿宛轉,其聲之尖咽,雖風禽啼于深竹,霜猿嘯于空山,不是過也。其歌曰:
儂欲憐人還自憐,為誰擺佈入情天。
好花怎肯媚人妍,明月何須對我圓。
一身之事無主權,愿將幸福長棄捐。
嗚呼六歌兮歌當哭,天地無情日月惡。
歌至此,琴聲劃然而止。風曳餘音,自窗隙中送出,旋繞于夢霞之耳鼓。曲終人不見,窗外夕陽紅。夢霞聞此歌聲,雖未見其人,而已知其意。回憶六歌,字字深嵌腦際,細味其語,不禁憤從中來。自怨自艾,恨不即死以謝此歌者,表明我之心跡,償還彼之幸福。要知落花空有意,流水本無情,肅郎原是路人,天下豈無佳婿?既為馬牛之風,怎作鳳鸞之侶?謝絕鴆媒,乞還鴛帖,豈不美哉?夢霞一人獨自深思,竟忘卻身在窗外,非應至之地,亦非應聞之語。
徘徊間,忽聞窗內有人語聲。一人入曰:「阿姑作甚麼?適聞琴聲知此間無能此者,必姑也。特來訪姑,一聆雅奏,幸勿以余非知音人而揮諸門外也。」一人答曰:「此調不彈久矣。寒窗弔影,苦無排遣,新譜數曲,恨未入妙,試一弄以正節拍,不虞為嫂所聞。歌譜具在,乞嫂為妹一點纂之何如?」一人又曰:「白雪陽春之調,高山流水之音,箇中人知其妙。姑音樂大家也,余愧無師曠之聰,並乏巴人之識,而姑言乃如此,殆有意戲余耶?」一人又答曰:「嫂勿過謙,曩聞嫂月下吹《離鸞》一曲,令人意消。簫與琴雖二器,理實相通。以嫂之敏慧,茍一習之,三日可畢其能事矣。」兩人絮絮答答,夢霞佇聽良久,恐為所窺見,不敢久留,乃躡足循墻而出
第二十三章 剪情
玉梨魂——
第二十三章 剪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