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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一個頭拳望丈夫身上撞去。張恒若把身一閃,那牛氏撞空了,跌倒在地。張恒若怕他起來,又把自己當了那寺里的鐘,急走出門,向朋友家裡去躲他的鋒頭。過了一夜,張恒若要歸,那朋友人家,都曉得牛氏的兇名,怕張恒若年老,吃苦不起,弄出事來,再也不放。
牛氏在家,想了張勻被虎銜去,心中又苦;想了張登逃走,心中又氣;要等丈夫回來出他的毒,卻又再不見歸。哭一陣,罵一陣,日裡粒米也不下肚,夜來瞌睡也不打一個,看看病起來了,起先兩日,還掙起來,要守丈夫回家淘氣,後來竟走不起身,睡在床上,也沒半個人影兒到他面前。又過了兩日,病勢越發沉重,常有人來招呼他去。心知是鬼,好不害怕,卻那得人來作伴。
左右鄉鄰見他家好幾日不開門,都道詫異,有知道張恒若躲處的,便去通訊。張恒若心中忖道:「不要這潑婦在家,尋了什麼短見,這卻要回去的。」
便別了那朋友,走到自家門戶首,去敲那門時,裡面聲息俱無,越發疑心,向鄰家借條梯子,央個後生,逾墻而入,拔下門閂,方才自己進去,到房內看時,見牛氏臥病在床,話都說不出的了。
張恒若念十多年夫婦之情,去請一位醫家看他。醫家說系七情所傷,受得病深,沒救的了。張恒若也無可奈何。捱到明日,牛氏果然命絕。張恒若買副棺木,盛殮停當,即便拿了出去。
這牛氏平日,雖是兇悍,和丈夫吵鬧,到得死了,張恒若七十來歲的人,獨自一個在家,又淒涼不過。想起先前娶馬氏時,圖個老來有靠。誰知仍弄得這般光景,張勻不知是死是活,張登回來,不知自己還在世不在世,心中時時悲感不題。
且說張登,那日清晨出門,一頭走一頭想道:卻叫我那裡去尋好。見路旁有個關帝廟,道:「不如去求一簽,看關帝叫我那裡去尋,便那裡尋便了。」
走到廟中,通誠已畢,求得一簽,去問廟中道士,央他一詳。說是上南去好。便走出廟門,一經向南而行。身邊苦沒一些盤費,日裡向人家求討口吃,夜來縮在古廟裡,或是人家房檐下住宿。
非止一日,來到南京地方。時值秋末冬初,天氣驟冷,受了些寒,覺得頭重腳輕,害起病來,睡在街坊土人家檐下,不住的聲吟。
只見街上一位官長過去,那官長坐在轎內,約有三十六七歲。轎后一位小官人,坐在匹小川馬上,活像是兄弟張勻,因他十分體面,不敢廝認。不多時來到近身,仔細一看,果是張勻,快活得就如拾著一件至寶,連病都覺得好了。跳起來叫道:「兄弟,你如何在這裡?」
張勻回頭一看,認得是哥哥,慌忙跳下馬來相見。張登一把抱住,放聲大痛,張勻也哭。張登便把他被虎銜去以後的事,訴說一遍。張勻聽了,愈覺悲傷。
當下跟隨人役,問知就里,去稟白那官長,那官長叫把一匹馬命張登坐了,回府相見。沒多時已到了家。張登便問張勻怎樣到此。
原來張勻那日被虎銜去,心已錯迷,不知銜往何地。銜了好些路,渡那大江,直到南京,放在這位官長姓張,做千戶家的門首。回去不得了,在門外啼哭,那千戶知道了,走出來看,見他相貌文秀,語言伶俐,又也姓張,千戶未有子嗣,便認他做了兒子。這日正隨了千戶,遊玩回來,張勻一一對哥哥說知。
說話之間,千戶從外入來,張登連忙拜謝,張勻便去捧出一套絹衣來,與哥哥換了。當夜千戶備一席酒,與他兄弟作賀。千戶自己也出來陪。
飲酒中間,千戶問張登:「貴族在河南,有多少丁口」張登道:「家父原系山東東昌府棠邑縣人,遷來河南住的,只家父和我弟兄二人。」
千戶稱奇道:「我原籍也是山東東昌府棠邑縣,這等說,是同鄉井人了。」便又問:「既住山東,原何遷到了河南?」張登備言燕兵南下,父和前母失散,家產一空,在先曾在河南生意,人頭熟些,因此遷往之意,千戶聽了,忙又問:「令尊名號什麼?」張登便說:「父親名德,號恒若。」
只見千戶對他仔細看看,側了頭,像有什麼疑心。立起身,往內亂走,張登、張勻都不解。少頃,千戶扶了那太夫人出來,約有六十一二年紀,張勻便呼哥哥上前拜見。
太夫人扯住了張登看道:「你可是張煥之孫子,祖居棠邑縣周家集的么?」張登連連點頭:「正是。卻緣何曉得來?」太夫人號啕大哭,回頭對千戶道:「不錯,是你兄弟。」
張登、張勻不知就里,正待要問,太夫人道:「我就是你父親結髮羊氏。我到你家三年,適值燕兵來打山東,我和你父親一同逃難,不料被馬兵衝散,我被一個唐指揮虜去,在北地半年。」指著千戶道:「生你哥哥。又半年,唐指揮身死,你哥哥便陰襲了千戶,撥來這裡南京,我幾次遣人到山東,打聽你父親訊息,並無下落,只道你父親死了,道他可憐。見止有你哥哥這點骨血,因此你哥哥復了本性,改名齊源,情願丟了這官誥。感蒙皇恩,道你哥哥襲職以來,所有功勞,是他自己立的,準了複姓,卻仍授千戶之職。今因我年老,告了養親,就尋房子在這裡。誰料你父親卻還在世上,這不是天大的喜事么。」
張登、張勻聽了,猶如夢醒。太夫人又對千戶道:「你把兄弟當兒子,折盡福了。」千戶道:「兒先前也曾把問登弟的話,問勻弟來,卻回答不得明白,是他年幼的原故。」
當下母子兄弟四人,骨肉相逢,不勝之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