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當時他還瞞著您,那就是這個逃跑計畫。 他在三天以前就對我透露了計畫的全部要點,——當時我們就頂起嘴來,從那以後吵了三天嘴。 我們吵嘴的原因是這樣的:他對我說,如果一旦定罪,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可以同那個賤貨一塊兒逃到外國去,我一聽就生氣起來。 ——我沒法對你說為什麼,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哦,當時我自然是為那個女人,為那個賤貨而生氣,為了她也竟要和德米特裏一塊兒逃到國外去!」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忽然提高了嗓音,氣得嘴唇都哆嗦了。 「伊凡·費多羅維奇一看見我為這賤貨而生氣,立刻想到我是在為了德米特裏和她吃醋,因此我一定還在繼續愛著德米特裏。 這就引起了第一次口角。 我不想作什麼解釋,也不願意請求原諒;使我感到難受的是這樣的人竟會懷疑我仍舊愛著那個……何況在那以前,我自己早就老實告訴過他,我不愛德米特裏,只愛他一個人!我單是為了恨這女人,才生德米特裏的氣的!過了三天,就在您到我家來的那個晚上,他拿來一個封好的信封交給我收下,讓我在他發生什麼事情的時候,立刻拆開來看。 唉,他已經預感到他要生病!他對我說,信封裏有關於逃跑的詳細計畫,假使他死了,或者得了危險的病,就讓我一個人營救米卡。 他當時還把錢留給我,差不多有一萬盧布,——這就是檢察官不知從哪裡打聽到他派人去兌換現鈔,在演詞中提到過的那筆錢。 使我當時突然感到十分驚訝的是伊凡·費多羅維奇儘管始終還深信我愛著米卡而十分嫉妒,卻仍舊不放棄救他哥哥的念頭,而且還把這樁營救他的事情偏偏都托給了我!唉,這真是犧牲!不,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這樣一種自我犧牲的全部含義您是怎麼也不會瞭解的!我真想跪到他的腳下,向他膜拜,但是忽然想到他可能會以為我完全是為了有人救米卡而感到高興(而且他是一定會這樣想的!),因此我對於他竟能生出這種不公平的念頭,不由得心裏十分氣惱,結果不但不去吻他的腳,反而又對他吵鬧起來!唉,我真是個不幸的人!我的性格就是這樣的,——真是可怕的、不幸的性格!唉,您可以看到:我早晚會弄得使他拋棄我,去愛上另外一個比較容易相處的女人,象德米特裏一樣,但是到了那個時候……不,那時候我一定會無法忍受下去,我會自殺的!當時您一來,我一面招呼您,一面吩咐他回來;他跟著您走進來時,忽然朝我射來一瞥憎恨而輕蔑的眼光,頓時使我湧上一股怒氣。 您記得麼?我忽然對您嚷道:這是他,是他一個人使我相信他哥哥德米特裏是兇手的!我這是故意造謠,為了再騙他一下,其實他從來沒有對我說過他的哥哥是兇手,反而是我對他這樣說的!唉,一切,一切禍根全是由於我的瘋狂!法庭上那個該詛咒的場面,那是我,都是我給他造成的!他想向我證明他是正直的,儘管我愛他的哥哥,他仍舊不會為了報復和嫉妒而陷害他。 因此他才到法庭上去了。 ……我是禍根,全是我一個人的錯!」 卡捷琳娜還從來沒有對阿遼沙說過這類坦白的話。 他感到她現在一定正處於那樣悲痛難忍的境地,在這種時候,即使是最驕傲的心也會忍痛地粉碎它的驕傲,而完全被哀愁所壓倒。 唉,阿遼沙還知道使她現在這樣痛苦的另一個可怕的原因,在米卡被判決以後的這些天裏她無論怎樣竭力對他隱瞞也隱瞞不住。 不過不知為什麼,如果她真決心自暴自棄到在此時此刻就自動向他說出這個原因來,他會更替她感到難過。 她是為她自己在法庭上的「變心」而痛苦。 阿遼沙預感到良心會促使她到他面前,正是要到阿遼沙面前來認錯,痛哭流涕,捶胸頓足,呼天搶地,歇斯底里發作。 但他很怕這種時刻,巴不得饒恕了這痛苦的女人。 因此,他帶來的使命就更加顯得難於啟齒。 他又把話頭引到了米卡身上。 「不要緊,不要緊,您不必替他擔心!」卡捷琳娜重又固執而且嚴厲地說了起來,「這些事在他都只是一會兒的事,我知道他,我十分瞭解他的心。 您可以放心,他會答應逃走的。 尤其這又不是現在。 他還有時間去下這個決心。 到了那個時候,伊凡·費多羅維奇病好了,自己會去安排一切,所以不需要我做什麼事情。 您不要著急,他會答應逃走的。 其實他也已經答應了,因為難道他肯拋開他那個畜生麼?人家不會放她到流放地去的,他不逃走又怎麼辦呢?主要的,他是怕您,怕您從道德方面著眼不贊成逃走的計畫。 但是既然您的批准是這樣重要,您就應該寬宏大量地準許他去做。 」卡捷琳娜尖刻地又加了這麼一句。 她沈默了一會,笑了笑。 「他在那裏說什麼讚美詩,」她又說了起來,「又說什麼他應該背負十字架,又講什麼責任,我記得,當時伊凡·費多羅維奇告訴過我許多許多。 你知道他是怎樣講的!」卡捷琳娜忽然帶著抑止不住的感情大聲說,「您真想像不到,他在談到這不幸的人的時候,是多麼愛他,同時說不定又多麼恨他!可我呢?唉,我當時帶著一臉瞧不起的譏笑神情聽著他的述說,看著他的眼淚!畜生!我才真是畜生!是我害得他得了這腦炎!至於那個被判刑的人,——難道他會願意受苦麼?」卡捷琳娜最後氣衝衝地說,「這樣的人能受苦麼?象他這樣的人是永遠不會受苦的!」 在這幾句話裏,流露出一種憎恨和輕蔑厭惡的情緒。 但實際上卻是她背叛了他。 「也許這只是因為她痛感到自己對他做了錯事,因此偶爾不免恨起他來。 」阿遼沙心裏想。 他希望這只是「偶爾」的。 在卡捷琳娜的最後那句話裏,他聽出了挑戰的意思,但是沒有去答理它。 「我今天叫您來,就是希望您答應我勸他一下。 或許照您看來,逃走也是不名譽的,不光明的,或者是所謂……不合基督教義的,是不是?」卡捷琳娜更加帶著挑戰的意味說。 「不,沒有什麼。 我會對他說明一切的。 ……」阿遼沙喃喃地說,「他今天叫您到他那裏去,」他忽然順口迸出這句話來。 同時堅決地望著她的眼睛。 她渾身哆嗦了一下,身子在沙發上微微地退避,離開他遠些。 「我?……難道這是可能的麼?」她嘟囔說,臉色發白。 「這是可能的, 而且應該的! 」阿遼沙堅決地說,一下子變得勁頭十足了。 「他很需要您,尤其是現在。 如果沒有必要,我不會說起這件事情,使您無故受痛苦。 他有病,他象瘋子一樣,他一直要求見您。 他並不想請您前去和他和解,他只要您能去一下,在門口露一露面。 打從那天以後他身上發生了許多變化。 他明白了自己在您面前做了無數的錯事。 他並不希望您饒恕:他自己就這樣說:『我是無法饒恕的。 』他只希望您在門口露一面。 ……」 「您這真是太突然了,……」卡捷琳娜喃喃地說,「這幾天我一直預感到您會為這事到這裏來的。 ……我早知道他會來叫我!……這是辦不到的!」 「即使是辦不到,也請您做一下。 請您想想,這是他第一次為侮辱了您而感到震驚,有生以來第一次,他以前從來沒有這樣完全地理解過這一點!他說:假使她拒絕到我這裏來,我『今後會終身成為不幸的人』。 您聽聽:一個判了二十年徒刑的犯人還想做個有幸福的人,——難道這不可憐麼?您想一想:您是要去探望一個無辜遭到毀滅的人。 」阿遼沙帶著挑戰的口氣沖口說出這樣一句話來。 「他的手是乾淨的,他的手上沒有血!為了他未來的無限苦難,您現在去見他一面吧!您應該去,在他動身踏進黑暗之前去送一送他,……只要在門檻上站一站就行,……您應該,您應該這樣做!」阿遼沙說到最後一句時,用無比有力的口氣著重說出了「應該」這兩個字。 「應該,但是……我做不到,」卡捷琳娜彷彿呻吟似的說,「他會瞧著我,……我做不到。 」 「你們的眼睛是應該相遇的。 假使您現在下不了決心,您以後一輩子還怎樣生活下去呢?」 「不如一輩子忍受痛苦。 」 「您應該去,您應該去。 」阿遼沙又一次毫不憐憫地強調說。 「但是為什麼要今天,為什麼要在現在?……我不能離開病人……」 「離開一會兒是可以的,這只是一會兒工夫。 如果您不去,今天夜裏他會得腦炎的。 我不會撒謊,您可憐可憐吧!」 第233頁完,請繼續下一頁。喜歡 寫心網 writesprite.com 作品,請記得按讚、收藏及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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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拉馬助夫兄弟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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