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屋裏後,通常他總要想點什麼出來,給他的寶貝孩子消遣解悶,給他講童話,可笑的故事,或者表演他所遇見的各種可笑的人們的樣子,甚至模仿動物怎樣可笑地嗥叫。 但是伊留莎很不喜歡他的父親出洋相,裝小丑。 這孩子雖然竭力不顯出不愉快的神色,卻總是痛心地意識到他的父親在社會上受人輕視的地位,永遠忘不了「樹皮擦子」的外號和那個「可怕的日子」的情景。 安靜而溫順的尼娜,伊留莎那個瘸腿的姐姐,也不喜歡父親出洋相。 瓦爾瓦拉·尼古拉耶芙娜早已動身到彼得堡繼續上大學去了。 只有半癡獃的母親很開心,每逢她丈夫扮演著什麼,或是做出某種可笑的姿勢來的時候,竟會從心底裏笑出聲來。 只有這事能稍微使她散散心,其餘的時間她不斷地嘟囔,哭泣,說現在大家不睬她,沒有人尊重她,大家給她氣受等等的話。 但是在最近的幾天裏,連她也彷彿突然之間完全變了。 她開始不斷向角落裏的伊留莎望著,沉思默想起來。 她變得沉靜多了,也不大鬧了,即使哭也是輕輕的,不使人家聽見。 上尉看出她的這種變化,感到既憂愁又不解。 孩子們的到來,她起初非但不喜歡,而且生氣,但是逐漸地孩子們快樂的大呼小叫和談談說說使她感到有趣,到後來甚至十分喜歡,如果這些孩子不上門來,她反而覺得非常煩悶。 孩子們講述些什麼,或是做什麼遊戲的時候,她總是拍手笑著。 她還把幾個孩子叫到身邊來,吻吻他們。 她尤其喜歡男孩斯穆羅夫。 至於上尉,孩子們到他家來給伊留莎解悶的事一開始就使他滿心喜歡,甚至希望伊留莎從此將不再煩悶,也許因此會很快地好起來。 他雖然為伊留莎萬分擔憂,但直到最後,他也從來不懷疑他的男孩一定會突然痊癒。 他帶著崇敬的心情迎接小客人們,在他們身邊轉來轉去,侍候他們,非常樂意把他們背在身上,甚至當真會背他們,但是伊留莎不喜歡這種遊戲,所以沒有實行。 他給他們買糖果、餅乾、胡桃等吃食,預備茶水、夾心麵包。 應當說明的是這些時候他的錢沒有斷過。 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當時那筆兩百盧布的款子,他真是一絲不差地照阿遼沙推測的那樣收下了。 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後來進一步弄清了他們的境況和伊留莎的病情之後,親自到他們家來,和全體家屬見面,甚至使那個癲狂的上尉夫人也著了迷。 從此以後,她的手頭從來沒有吝嗇過錢,上尉因為被孩子快要死去的念頭嚇壞了,忘掉了以前的驕傲,馴順地接受了別人的賙濟。 這一段時間以來,赫爾岑斯圖勃醫生受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約請,經常按時來診視病人,隔一天一次,不過他的診視效果很少,而給他開的藥卻多得嚇人。 但是這一天,也就是在這個星期日的早晨,上尉家裏正在等候著一位新從莫斯科來,在莫斯科十分有名的醫生,他是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花了很多錢特地寫信從莫斯科把他請來的,這倒不是為了伊留莎,而是為了另一個物件,這在下文適當的時候再說,但是既然來了,就請他也去給伊留莎瞧一下,這上尉事前就得到了通知。 關於柯裏亞·克拉索特金的到來,他卻完全沒料到,雖然早就盼望這個使伊留莎朝夕苦苦思念的男孩趕快來到。 在克拉索特金開門出現的當兒,上尉和男孩們都正圍在病人的小床旁邊看那只剛剛拿來的小獒犬,它昨天才生下來,但是上尉早在一星期以前就已定好,想要來給伊留莎消愁解悶,因為他一直唸唸不忘那只早已失蹤而且自然已經死掉了的茹奇卡。 伊留莎在三天以前就聽說了要送給他一隻小狗,並且還不是尋常的小狗,而是一隻真正的獒犬(這自然是很重要的),但儘管他出於細緻的體諒心情,表示對於這禮物十分喜歡,他父親也好,孩子們也好,仍都明顯地看出,這只新狗也許反而會更加強烈地在他那小心眼兒中引起對被他折磨的那只不幸的茹奇卡的回憶。 小狗躺在他身旁蠕動著。 他露出病懨懨的微笑,用他細瘦、蒼白而乾枯的小手撫弄著它,甚至看得出他很喜歡這條狗,但是……茹奇卡到底沒有找到,這到底總不是茹奇卡,如果茹奇卡也能和小狗在一起,那才能感到完滿的幸福! 「克拉索特金!」有一個孩子首先瞥見柯裏亞走了進來,忽然喊了一聲。 大家顯然頓時激動起來,孩子們讓開了路,分站在小床的兩頭,這樣就使伊留莎的全身突然呈現了出來。 上尉急忙跑上前去迎接柯裏亞。 「請進,請進,……真是貴客!」他含糊不清地對他喃喃說著。 「伊留莎,克拉索特金先生看你來了。 ……」 但是克拉索特金匆匆地和他握了握手,馬上就顯出他是十分熟悉上流社會的禮節的。 他立刻最先轉身面向坐在安樂椅上的上尉太太(她這時候正滿心不高興,嘮嘮叨叨地說男孩們遮住了伊留莎的床,以致她看不到那條新來的小狗),在她面前非常客氣地兩足一併,立正行禮,隨後轉向另一位女士尼娜,同樣有禮地朝她鞠了一躬,這種客氣的舉動給有病的太太留下了特別愉快的印象。 「立刻可以看出,這是受過很好的教育的青年人,」她攤開兩手大聲說。 「至於別的客人是一個騎著一個進來的。 」 「孩子他媽,什麼叫做一個騎著一個,這是什麼意思?」上尉嘟囔著,雖然口氣和藹,卻有點擔心她亂說。 「就是騎著進來的。 在過道裏一個人騎在另一個人的肩上,就這樣走進高貴的家庭裏來。 這是什麼客人?」 「誰?誰?孩子他媽,誰騎著進來的?誰呢?」 「就是這個男孩,今天騎在那個男孩身上走進來的,還有這一個,騎在那一個……」 但這時柯裏亞已經站在伊留莎的床旁。 病人顯然臉色發白了。 他在床上欠起身子,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柯裏亞。 柯裏亞已經有兩個月沒有見過他以前的小朋友,現在來到他面前,一下子完全驚獃了:他簡直想像不到會看到這麼一張黃瘦的臉龐,在瘧疾般的高燒中變得這麼通紅而且似乎大得可怕的眼睛,這樣精瘦的小手。 他又悲傷又詫異地注意到伊留莎是那麼深沉而急促地呼吸著,他的嘴唇是那麼乾枯。 他向他跨近一步,伸出手來,幾乎完全張惶失措地說道: 「怎麼樣,老頭兒,……你好麼?」 但是他的聲音哽住了,實在再裝不出瀟灑自如的神氣,臉似乎忽然扭曲了,嘴唇也有點哆嗦起來。 伊留莎滿臉病容地朝他微笑了一下,還沒有力氣說話。 柯裏亞忽然舉起一隻手,不知怎地用手掌撫摸起伊留莎的頭髮來。 「不——要——緊的!」他對他輕聲說,也許是鼓勵他,也許連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說這話。 雙方又沈默了一會兒。 「怎麼,你有了一隻新的小狗麼?」柯裏亞忽然用毫不經意的口氣問。 「是——的!」伊留莎拖長聲調輕得象耳語似的回答,喘著氣。 「黑鼻子,一定厲害,得用鏈子拴著。 」柯裏亞一本正經鄭重地說,似乎當前唯一的大事就是這條小狗和它的黑鼻子了。 但其實主要的是他還在那裏努力剋制自己的情感,不要象「小孩子」般地哭出來,卻還始終有點剋制不住。 「長大以後,必須用鎖鏈拴結實,這我是知道的。 」 「它會長得很大!」那群小孩中的一個喊著。 「獒犬自然是大的,有這樣大,象一頭小牛。 」突然好幾個人七嘴八舌地說了起來。 「象小牛,象真正的小牛,」上尉連忙湊上來說,「我特意找的這種狗,最厲害的,它的父母也是極大極厲害的,離地有這麼高。 ……您請坐下來,就坐在伊留莎小床上,或者坐在長凳上也好。 請坐,請坐,貴客,盼您好久了。 ……同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一塊兒來的麼?」 克拉索特金坐在床上,伊留莎的腳邊。 他也許在路上就預備好怎樣瀟灑自如地開始談話,但是現在卻連話頭都想不起來了。 「不……我是帶著彼列茲汪一塊兒來的。 ……現在我有一隻狗,名叫彼列茲汪。 一個斯拉夫的名字。 它在外面等著,……我一打口哨,它就會飛跑進來。 我也有狗,」他忽然朝伊留莎說,「老頭兒,你記得茹奇卡麼?」他突然把這問題向他提了出來。 伊留莎的臉扭曲了。 他帶著痛苦不堪的神色看了柯裏亞一眼。 站在門邊的阿遼沙皺緊眉頭,偷偷地對柯裏亞搖頭,叫他不要提起茹奇卡,但是柯裏亞沒看見,也許是故意不看見。 第161頁完,請繼續下一頁。喜歡 寫心網 writesprite.com 作品,請記得按讚、收藏及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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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拉馬助夫兄弟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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