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第二個哥兒們是個瘦小個子的人,他總是帶著懷疑的神態癟着兩片薄嘴唇,他談起他自己說,先前他還是莫斯科大學的學生,——我和士兵都信以為真。 實際上他從前是個大學生也好,暗探也好,或是小偷也好,對我們來說,橫豎都一樣,——只有一點是最關鍵的,那就是我們相識時,他和我們是平起平坐的,他忍饑挨餓,在許多城市受到警察的特別注意,在鄉下處處被農夫猜疑,他懷着那種被追逐得疲憊不堪的餓獸的怨恨恨這兩種人,夢想著隨時隨地對所有的人和物進行報復——一句話,無論從他自己在自然之王和生命之王中的地位來說,或是就他的心情來說——他跟我們是一丘之貉。 第三個便是我。 由於我自小就謙恭溫雅,我隻字不提我的長處,也不願在你們面前顯得幼稚,我不說我的缺點,但是,或許,可提供有關我的評定材料,我得說,我從來都認為自己出類拔萃並一直很好地固持己見至今。 就這樣——我們告別了彼列科普繼續前行,我們在打着牧羊人的主意,在他們那兒往往能討到麵包,而且他們一般來說是有求必應。 我和士兵並排走着,「大學生」緊隨其後。 他的肩上搭着像是短外衣的東西,頭上——尖尖的,凹凸不平的,剪得光禿禿的腦袋——安放著一頂爛得一蹋糊塗的寬邊帽子,一條補了五顏六色補釘的灰褲子緊貼在他的細腿上,他還將衣服裏子搓成細繩,把從路上撿的靴筒子捆在腳掌上,還把這玩藝兒叫做「草鞋」,他一聲不吭地走着,踢得塵土飛揚,一雙綠色的小眼睛閃動着。 士兵身着紅布衫,據他自己說,這是他「親手」在赫爾松弄到手的,上面還罩了件暖和的棉背心,頭上照着軍規——即「把帽檐斜扣在右眉上」,——戴了頂褪了色的軍帽,腿上一條寬大的糧鹽販子穿的肥大燈籠褲在晃蕩着。 他光着腳丫子。 我也是同樣的穿著,也赤着足。 在我們周圍,草原像巨人般張開兩臂似的向四面八方伸展開來,它被無雲的天空的炎熱的藍色圓頂籠罩着,就像一個圓乎乎的黑色大盤子一樣擺在那兒。 灰色的塵土飛揚的道路像一根寬頻子把草原切斷了,道路燙着我們的腳。 隨處可見一塊塊硬得像鬃毛似的剛收割的稻田,這和士兵好久沒刮過的臉頰出奇的像。 士兵邊走邊用有點沙啞的男低音唱道: ……我們歌唱贊着你神聖的復活…… 在服役期間,他曾在營部禮拜堂任過類似司事一類的職務,他曉得數目繁多的讚美詩,詩篇和頌歌,而且每次當我們因為某種緣故扯淡扯得不對勁時,他便濫用起這些個知識。 在眼前,在地平線上生出一些個形狀軟和濃淡適中的形體,從淺紫色變為淡紅色。 「一看就曉得,這是克里米亞群山。 」大學生說。 「群山?」士兵叫了起來,“朋友,你看見得未免太早了點。 這是……雲。 你瞧,這些——像加奶的酸果子蔓羹一樣。 ” 「我說,要是那些雲當真是果子羹做的話,那該多讓人快活。 」 「哎,見鬼!」士兵啐了一口,罵了起來,「哪怕碰上個活人也好呀!影兒都沒見一個……只得像冬天的熊那樣舔自己的爪子了……」「我說過,咱們應該到人煙稠密的地方去。 」「大學生」訓導地說。 「你說過!」士兵發起脾氣來,「你頂多也就是個能說會道的學者,哪兒有人煙稠密的地兒?鬼才曉得哪兒有!」 「大學生」噘着嘴,不吭聲了。 太陽落山了。 地平線上的雲彩不可言狀地變幻出各種各樣的顏色。 空氣裡瀰漫著泥土和鹽的氣味。 這種乾燥合口味的氣味使我們的食慾大增。 胃裡隱隱犯痛。 這是一種怪怪的難受的感覺:像是身上所有肌肉裡的漿液慢慢地流到什麼地方去了,散髮了,而且肌肉失去了自己靈活的柔韌性。 口裡和喉嚨裡到處是刺痛的乾燥的感覺,我們的頭腦發漲,而眼前則有一些個黑點點在閃動。 有時這些個黑點點變成了熱氣騰騰的肉和幾大塊圓麵包的模樣,回憶給「過去的幻象,無聲的幻象」帶來它們特有的香味,這時胃裡像有把刀子在絞動一般。 我們依舊走着,彼此描述着我們的感受,眼盯盯地四下打量——看看什麼地方有羊群,並扯長耳朵聽著——是不是會傳來運水果到亞美尼亞集市去的韃靼人的車子刺耳的咯吱聲。 可草原空空蕩蕩,寂靜無聲。 在這個難熬的日子的頭天,我們三共吃了四磅黑麥麵包和五個西瓜,但走了約摸40俄里路——入不敷出!我們在彼列科普的集市上酣然入睡後,又被餓醒了。 「大學生」很有道理地勸告我們別躺下睡覺,而要在夜間幹點什麼……可是在井然有序的社會裡不好大聲暢談侵害私有財產的計劃,故而我就不再講了。 我只想做個誠實的人,做個粗魯的人對我沒啥好處。 我知道,在我們這個文化水平很高的的年代,人心一天天地變軟了,就是在他們卡住自己親人的喉頭分明要置其于死地時,——還竭盡全力儘可能地做和善,而且還要遵循在這種情況下所應有的一切禮節。 我自己喉頭的經驗讓我不得不指出這種道義上的進步,我帶著愉快的感覺確信地承認,在這個世上的一切都在發展和完善。 這驚人的進步特別是從監獄、酒館、妓院的數目每年都在增加這個事實上得到了充分的證明。 第40頁完,請繼續下一頁。喜歡 寫心網 writesprite.com 作品,請記得按讚、收藏及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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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爾基小說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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