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中有一個稍為讀過兩天書的,卻是這一班人的篾片,起來說道:『列位所說的幾個字眼,都是很通的,但是都有點不很對。 』眾人忙問何故。 那人道:『他因為死了兩個字不好聽,才來和我們商量改個字眼,是嫌那死字的字面不好看之故。 諸位所說的,還是不免死啊、歿啊的;至于那孤哀子三個字,也嫌不祥。 我倒想了四個字很好的,包你合用。 但是古人一字值千金,我雖不及古人,打個對摺是要的。 』他屈指一算,四個字是二千銀子。 便說道:“承你的情,打了對摺,卻累我借來的款就打了八折了,如何使得!’於是眾人做好做歹,和他兩個說定,這四個字,一百元一個字,還要那人跟了他去代筆。 那人應充了,才說出是『待父天年』四個字。 眾人當中還有不懂的,那人早拉了他同去見老西兒了。 那人代筆寫了,老西兒又不答應,說一定要親筆寫的,方能作數。 他無奈又辛辛苦苦的對臨了一張,簽名畫押,式式齊備。 老西兒自己不認得字,一定要拿去給人家看過,方纔放心。 他又恐怕老西兒拿了借據去,不給他錢,不肯放手。 於是又商定了,三人同去。 他自己拿着那張借據,走到衚衕口,有一個測字的,老西兒叫給他看。 測字的看了道:『這是一張寫據。 』又顛來倒去看了幾遍,說道:『不通,不通!甚麼父天年!老子年紀和天一般大,也寫在上頭做甚麼!』老西兒聽了,就不答應。 那人道:“這測字的不懂,這個你要找讀書人去請教的。 ’老西兒道:“有了,我們到票號裡去,那裡的先生們,自然都是通通兒的了。 ’於是一起同行,到得一家票號,各人看了,都是不懂。 偏偏那個寫往來書信的先生,又不在家。 老西兒便嚷靠不住:『你們這些人串通了,做手腳騙咱老子的錢,那可不行!』其時票號裡有一個來提款子的客人,老西兒覺得票號裡各人都看過了,惟有這個客人沒有看過,何不請教請教他呢。 便取了那借據,請那客人看。 那客人看了一遍,把借據向桌子上一拍道:『這是那一個沒天理、沒王法、不入人類的混帳畜生忘八旦幹出來的!』老西兒未及開口,票號裡的先生見那客人忽然如此臭罵,當是一張甚麼東西,連忙拿起來再看。 一面問道:『到底寫的是甚麼?我們看好象是一張借據啊。 』那客人道:“可不是個借據!他卻拿老子的性命抵錢用了,這不是放他媽的狗臭大驢屁!’票號裡的先生不懂道:『是誰的老子,可以把性命抵得錢用?』客人道:『我知道是那個梟獍幹出來的!他這借據上寫着等他老子死了還錢,這不是拿他老子性命抵錢嗎!唉!外國人常說雷打是沒有的,不過偶然觸着電氣罷了,唉!雷神爺爺不打這種人,只怕外國人的話有點意思的。 』一席話,當面罵得他置身無地,要走又走不得。 幸得老西兒聽了,知道寫的不錯,連忙取回借據,辭了出來,去劃了一萬銀子給他。 那人坐地分了四百元。 他還問道:『方纔那個客人拿我這樣臭罵,為甚又忽然說我孝敬呢?』那人不懂道:『他幾時說你孝敬?』他道:『他明明說著孝敬兩個字,不過我學不上他那句話罷了。 』那人低頭細想,方悟到『梟獍』二字被他誤作『孝敬』,不覺好笑,也不和他多辯,樂得拿了四百元去享用。 這個風聲傳了出去,凡是曾經借過錢給他的,一律都拿了票子來,要他改做了待父天年的期,他也無不樂從,免得人家時常向他催討。 據說他寫出去的這種票子,已經有七八萬了。 」 我聽了不禁吐舌道:「他老子有多少錢,禁得他這等胡閙!」繼之道:「大約分到他名下,幾十萬總還有;然而照他這樣閙,等他老子死下來,分到他名下的家當,只怕也不夠還債了。 」說話時夜色已深,各自安歇。 過得幾天,便是那陳稚農開弔之期。 我和他雖然沒甚大不了的交情,但是從他到上海以來,我因為買銅的事,也和他混熟了。 況且他臨終那天,我還去看過地,所以他訃帖來了,我亦已備了奠禮過去。 到了這天,不免也要去磕個頭應酬他,藉此也看看他是甚麼場面。 吃過點心之後,便換了衣服,坐個馬車,到壽聖庵去。 我一徑先到孝堂去行禮。 只見那孝帳上面,七長八短,掛滿了輓聯;當中供着一幅電光放大的小照。 可是沒個親人,卻由繆法人穿了白衣,束了白帶,戴了摘纓帽子,在旁邊還禮謝奠。 我行過禮之後,迴轉身,便見計醉公穿了行裝衣服,迎面一揖;我連忙還禮,同到客座裡去。 座中先有兩個人,由醉公代通姓名,一個是莫可文,一個是卜子修。 這兩位的大名,我是久仰得很的,今日相遇了,真是聞名不如見面。 可惜我一枝筆不能敘兩件事,一張嘴不能說兩面話,只能把這開弔的事敘完了,再補敘他們來歷的了。 當下計醉公讓坐送茶之後,又說道:「當日我們東家躺了下來,這裡道台知道稚翁在客邊,沒有人照應,就派了卜子翁來幫忙。 子翁從那天來了之後,一直到今天,調排一切,都是他一人之力,實在感激得很!」卜子修介面道:「那裡的話!上頭委下來的差事,是應該效力的。 」我道:「子翁自然是能者多勞。 」醉公又道:「今天開弔,子翁又薦了莫可翁來,同做知客。 一時可未想到,今天有好些官場要來的,他二位都是分道差委的人員,上司來起來,他二位招呼,不大便當。 閣下來了最好,就奉屈在這邊多坐半天,吃過便飯去,代招呼幾個客。 」說罷,連連作揖道:「沒送帖子,不恭得很。 」我道:「不敢,不敢。 左右我是沒事的人,就在這裡多坐一會,是不要緊的。 」卜子修連說:「費心,費心。 」我一面和他們周旋,一面叫家人打發馬車先去,下半天再來;一面卸下玄青罩褂,一面端詳這客座。 只見四面掛的都是輓幛、輓聯之類,卻有一處牆上,粘着許多五色箋紙。 我既在這裡和他做了知客,此刻沒有客的時候,自然隨意起坐。 因走到那邊仔細一看,原來都是些輓詩,詩中無非是讚歎他以身殉母的意思。 我道:「訃帖散出去沒有幾天,外頭弔輓的倒不少了。 」醉公道:「我是初到上海,不懂此地的風土人情。 幸得卜子翁指教,略略吹了個風到外面去。 如果有人作了輓詩來的,一律從豐送潤筆。 這個風聲一出去,便天天有得來,或詩,或詞,或歌,或曲,色色都有。 就是所掛的輓聯,多半也是外頭來的,他用詩箋寫了來,我們自備綾綢重寫起來的。 」我道:「這件事情辦得好,陳稚翁從此不朽了!」醉公道:「這件事已經由督、撫、學三大憲聯銜出奏,請宣付史館,大約可望準的。 」 第200頁完,請繼續下一頁。喜歡 寫心網 writesprite.com 作品,請記得按讚、收藏及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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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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