碼頭旁,遊艇和船伕都在陽光下打着瞌睡。 在藍盈盈的清澈的湖水中,可以看到湖底的砂礫、木樁和船骸。 這完全象是個夏日的早晨,只有主宰着透明的空氣的那種靜謐,告訴人們現在已是晚秋。 霧已經消散得無影無蹤,順着山谷,極目前湖面望去,可以看得異乎尋常的遠。 我們迫不及待地脫掉上衣,捲起袖子,拿起了槳。 碼頭落在船後了,離我們越來越遠。 離我們越來越遠的還有在陽光下光華熠熠的市區、湖濱和公園……前面波光粼粼,耀得我們眼睛都花了,船側的湖水越來越深,越來越沉,也越來越透明。 把槳插入水中,感覺水的彈性,望着從槳下飛濺出來的水珠,真是一大樂事。 我回過頭去,看到了我旅伴那升起紅暈的臉龐,看到了無拘無束地、寧靜地蕩漾在坡度緩坦的群山中間浩瀚的碧波,看到了漫山遍野正在轉黃的樹林和葡萄園,以及掩映其間的一幢幢別墅。 有一刻間,我們停住了槳,周遭頓時靜了下來,靜得那麼深邃。 我們閉上眼睛,久久地諦聽著,什麼聲音也沒有,只有船劃破水面時,湖水流過船側發出的一成不變的汩汩聲。 甚至單憑這汩汩的水聲也可猜出湖水多麼潔淨,多麼清澈。 「劃嗎?」我問。 「慢着,你聽!」 我把槳提出水面,連汩汩的水聲也漸漸消失。 從槳上滴下一顆水珠,然後又是一顆……太陽照得我們的臉越來越熱……就在這時,一陣悠揚的鐘聲,從很遠很遠的地方飄至我們耳際,這是深山中某處的一口孤鐘。 它離我們那麼遠;有時我們只能隱隱約約聽到它的聲音。 「你還記得科隆②大教堂的鐘聲嗎?」我的旅伴壓低聲音問我。 「那天我比你醒得早,天還剛剛拂曉,我便站在洞開的窗旁。 久久地諦聽著獨自在古老的城市上空迴蕩的清脆的鐘聲。 你還記得科隆大教堂的管風琴和那種中世紀的壯麗嗎?還有萊茵省③,那些古老的城市。 古老的圖畫,還有巴黎……然而那一切都無法和這裡相比,這裡更美……」’由深山中隱隱傳至我們耳際的鐘聲溫柔而又純淨,閉目坐在船上,側耳傾聽著這鐘聲,享受着太陽照在我們臉上的暖意和從水上升起的輕柔的涼意,是何等的甜蜜,舒適。 有一艘閃閃發亮的白輪船在離我們約摸兩俄裡遠的地方駛過,明輪拍擊着湖水,發出疏遠、暗啞、生氣的嘟嚷聲,在湖面上激起一道道平展的、象玻璃一般透明的湧,緩緩地朝我們奔來,終於柔情脈脈地晃動了我們的小船。 「瞧,我們已置身在崇山的懷抱之中,」當輪船漸漸變小,終於隱沒在遠處以後,我的旅伴對我說,「生活已留在那邊,留在這些崇山峻嶺之外了,我們已進入寂靜的幸福之邦,這寂靜之邦何以名之,我們的語言中找不到恰當的字眼。 」他一邊慢慢地劃著槳,一邊講着、聽著。 日內瓦湖越來越遼闊地包圍着我們。 鐘聲忽近忽遠,似有若無。 「在深山中的什麼地方有一座小小的鐘樓,」我想道,「獨自在用它迴腸蕩氣的鐘聲讚頌着禮拜天早晨的安謐和寂靜,召喚人們踏着俯瞰藍色的日內瓦湖的山道,到它那兒去……」 極目四望,山上大大小小的樹林都抹上了絢麗而又柔和的秋色,一幢幢環翠挹秀的美麗的別墅正在清靜地度過這陽光明媚的秋日……我舀了一杯水,把茶杯洗淨,然後把水潑往空中。 水往天上飛去,迸濺出一道道光芒。 「你記得《曼弗雷德》④嗎?」我的同伴說,“曼弗雷德站在伯爾尼茲阿爾卑斯山脈⑤中的瀑布前。 時值正午。 他唸著咒語,用雙手捧起一掬清水,潑向半空。 於是在瀑布的彩虹中立刻出現了童貞聖母山……寫得多美呀!此刻我就在想,人也可以崇拜水,建立拜水教,就象建立拜火教一樣……自然界的神力真是不可思議!人活在世上,呼吸着空氣,看到天空、水、太陽,這是多麼巨大的幸福!可我們仍然感到不幸福!為什麼?是因為我們的生命短暫,因為我們孤獨,因為我們的生活謬誤百出?就拿這日內瓦湖來說吧,當年雪萊來過這兒,拜倫來過這兒……後來,莫泊桑也來過。 他孑然一身,可他的心卻渴望整個世界都幸福。 當年所有的理想主義者,所有的戀人,所有的年輕人,所有來這裡尋求幸福的人都已棄世而去,永遠消逝了。 我和你有朝一日,同樣也將棄世而去……你想喝點兒酒嗎?”我把玻璃杯遞過去,他給我斟滿酒,然後帶著一抹憂鬱的微笑,加補說:「我覺得,有朝一日我將融入這片亙古長存的寂靜中,我們都站在它的門口,我們的幸福就在那扇門裏邊。 你是否記得易卜生的那句話:‘瑪亞,你聽見這寂靜嗎?⑥我也要問你:你有沒有聽見這群山的寂靜呢?」 我們久久地遙望着重重疊疊的山巒和籠罩着山巒的潔淨、柔和的碧空,空中充溢着秋季的無望的憂悒。 我們想象着我們遠遠地進入了深山的腹地,人類的足跡還從未踏到過那裡……太陽照射着四周都被山嶺鎖住的深谷,有隻兀鷹翱翔在山嶺與藍天之間的廣闊的空中……山裡只有我們兩人,我們越來越遠地向深山中走去,就象那些為了尋找火絨草而死於深山老林中的人一樣…… 第4頁完,請繼續下一頁。喜歡 寫心網 writesprite.com 作品,請記得按讚、收藏及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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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寧短篇小說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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