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並不難設想!’將盧賓又興奮了起來,但並沒有剛纔那凶鴉磨坊主式的驚恐表情。 這一回他處于比較明朗的興奮狀態,顯然,他很想使科斯托格洛托夫信服。 他像上課似地說得字句分明:“應當向世界展示這樣一個社會,在那裡,一切關係、基礎和法律都將源出於道德,而且,道德是惟一的源泉!一切考慮,比方說,如何教育孩子,孩子的培養方向,成年人的勞動應引向什麼目標,他們的業餘時間如何安排等等,都必須以道德的要求為出發點。 科學研究呢?那也只能搞無損于道德的研究項目,首先是無損于研究者本人的道德。 在對外政策方面也是如此!關於任何邊界問題也是如此:不應當考慮,這一步驟將在多大程度上增添財富,加強實力,或提高我們的威望,而只應當考慮,它在多大程度上合乎道德。 」 「這可未必行得通!還得過兩百年!不過請您等一等,」科斯托格洛托夫皺起了眉頭。 「有一點我不明白:您所說的社會主義,它的物質基礎在哪裡?經濟麼,應該說,是先於其他的……不是這樣嗎?」 「無于其他?這也各有各的說法。 例如,弗拉基米爾僚洛維約夫就相當令人信服地闡述過這樣一種思想:經濟可以而且必須建立在道德的基礎上。 」 「怎麼…充道德,後經濟?」科斯托格洛托夫獃獃地望着他。 「是的!聽著,您這俄羅斯人,想必弗拉基米爾·索洛維約夫的著作您根本沒讀過吧?」 科斯托格洛托夫努着嘴唇搖了搖頭。 「至少他的名字聽說過吧?」 「在班房裡聽說過。 」 「那末,克魯泡特金的書至少讀過一頁半頁吧?像《人們之間的相互幫助……》?」 科斯托格洛托夫做了個跟剛纔一樣的動作。 「是啊,既然他的觀點是錯誤的,又何必去讀呢……那末,米哈伊洛夫斯基的書呢?瞰,不消說,沒有讀過,因為他的學說已被推翻,此後他的書就被禁止讀了,被抽掉了。 」 「再說,什麼時候讀呢!讀誰的書呢!」科斯托格洛托夫憤激地說。 「我一輩子彎腰賣命,可是到處都這麼問我:某某的著作讀過沒有?某一本書讀過沒有?在部隊裡的時候,我手不離鐵鍬,在勞改營裡也是這樣,如今在流放地,手裡換上了鋤頭,我哪有時間讀書?」 但是,舒盧賓圓眼濃眉的臉上泛起了惶恐不安和準備發起進攻的表情: 「這正好說明什麼是道德社會主義:它不是讓人們去追求幸福,因為悻福’也是市場偶像!道德社會主義要人們相親相愛。 吞食弱肉的野獸也能幸福,可是相親相愛只有人才能做到!這也是人類所能達到的最高成就!」 「不,請您把幸福留給我!」奧列格當即堅持自己的想法。 「請您把幸福留給我,哪怕讓我在嚥氣之前享受幾個月也好!否則豈不早就可以見鬼去啦…」 「幸福——這是幻影!」舒盧賓使出最後的精力堅持自己的看法。 「我在培養孩子的時候,也曾感到幸福。 而他們卻往我心頭上華唾沫。 為了這點幸福,我曾把那些有真知灼見的書籍扔到爐子裡去燒燬。 至于所謂『子孫後代的幸福』,那就更靠不住了。 誰能領略那樣的幸福?誰跟這些子孫後代交談過,瞭解他們還將對哪些偶像頂禮膜拜?在長達幾個世紀的時間裡,關於幸福的觀念變化太大了,使人簡直不敢奢望幸福。 將來,即使白麵包多得一抬腳就會被踩上,牛奶足以讓人喝得喘不過氣來,我們依然得不到什麼幸福。 如果把自己僅有的一點東西同不足者分享,那我們今天就會是幸福的!如果一心撲在『幸福』上,為繁殖後代而忙活,我們只會使整個地球人滿為患,造成一個可怕的社會…俄好像覺得不大好受,您知道…我得去躺躺……」 奧列格沒有注意到,舒盧賓那本來就泥濘不堪的面容怎樣變得毫無血色,像斷氣之前那樣呈死灰色。 「來,讓我扶您,阿列克謝唯利波維奇,讓我扶您回去…」 舒盧賓從剛纔保持的坐態中好不容易才站起身來。 他們拖着艱難的步子,走得極其緩慢。 春天輕盈的氣息籠罩着他們,但他倆只覺得周身沉重,只覺得自己的骨頭和僅剩的肉、衣裳、鞋子乃至落到他們身上的光束,無不增加了他們的負擔和壓力。 他們默默地走着,已經沒有力氣說話了。 只是到了癌症樓門口台階前,已處在樓的陰影裡時,舒盧賓才倚着奧列格的扶持,抬起頭來望瞭望那幾棵白楊,望瞭望那一小塊艷陽天,說道: 「但願我不會死在手術刀下。 真可怕……不管活了多久,不管過的是不是跟狗過的日子一樣,總還是想……」 然後他們走進前廳,頓時覺得空氣窒悶,有一股臭味。 他們一步一級、一步一級慢慢地往醫院那寬大的樓梯上走。 這時奧列格問道: 「怎麼,這一切都是您在低頭折腰、背棄信仰的25年裡所思考過的問題嗎?」 「是的。 我背棄了信仰,也在不斷地思考問題,」舒盧賓機械地回答,沒有任何表情,聲音愈來愈微弱。 「即使把書往爐子裡塞的時候,也在思考。 怎麼?我付出了痛苦和背叛的代價,難道還不該得出哪怕一點點自己的看法嗎?……」 第三十二章 從反面來看 第152頁完,請繼續下一頁。喜歡 寫心網 writesprite.com 作品,請記得按讚、收藏及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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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癌症病房》
第15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