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邊山峰漸起,風是過不來了;可是驢也騎不得了,說是坎兒多。 坎兒可真多。 這時候 精神倒好起來了:崎嶇的路正可以練腰腳,處處要眼到心到腳到,不像平地上。 人多更有點 競賽的心理,總想走上最前頭去,再則這兒的山勢雖然說不上險,可是突兀,醜怪,巉刻的 地方有的是。 我們說這才有點兒山的意思;老像八大處那樣,真教人氣悶悶的。 於是一直走 到潭柘寺後門;這段坎兒路比風裡走過的長一半,小驢毫無用處,驢夫說:「咳,這不過給 您做個伴兒!」 牆外先看見竹子,且不想進去。 又密,又粗,雖然不夠綠。 北平看竹子,真不易。 又想 到八大處了,大悲庵殿前那一溜兒,薄得可憐,細得也可憐,比起這兒,真是小巫見大巫 了。 進去過一道角門,門旁突然亭亭地矗立着兩竿粗竹子,在牆上緊緊地挨着;要用批文章 的成語,這兩竿竹子足稱得起「天外飛來之筆」。 正殿屋角上兩座琉璃瓦的鴟吻,在台階下看,值得徘徊一下。 神話說殿基本是青龍潭, 一夕風雨,頓成平地,湧出兩鴟吻。 只可惜現在的兩座太新鮮,與神話的朦朧幽秘的境界不 相稱。 但是還值得看,為的是大得好,在太陽裡嫩黃得好,閃亮得好;那拴着的四條黃銅鏈 子也映襯得好。 寺裡殿很多,層層折折高上去,走起來已經不平凡,每殿大小又不一樣,塑 像擺設也各出心裁。 看完了,還覺得無窮無盡似的。 正殿下延清閣是待客的地方,遠處群山 像屏障似的。 屋子結構甚巧,穿來穿去,不知有多少間,好像一所大宅子。 可惜塵封不掃, 我們住不着。 話說回來,這種屋子原也不是預備給我們這麼多人擠着住的。 寺門前一道深 溝,上有石橋;那時沒有水,若是現在去,倚在橋上聽潺的水聲,倒也可以忘我忘世。 過 橋四株馬尾松,枝枝覆蓋,葉葉交通,另成一個境界。 西邊小山上有個古觀音洞。 洞無可 看,但上去時在山坡上看潭柘的側面,宛如仇十洲的《仙山樓閣圖》;往下看是陡峭的溝 岸,越顯得深深無極,潭柘簡直有海上蓬萊的意味了。 寺以泉水著名,到處有石槽引水長 流,倒也涓涓可愛。 只是流觴亭雅得那樣俗,在石地上楞刻着蚯蚓般的槽;那樣流觴,怕只 有孩子們願意幹。 現在蘭亭的「流觴曲水」也和這兒的一鼻孔出氣,不過規模大些。 晚上因 為帶的鋪蓋薄,凍得睜着眼,卻聽了一夜的泉聲;心裡想要不凍着,這泉聲夠多清雅啊!寺 裡並無一個老道,但那幾個和尚,滿身銅臭,滿眼勢利,教人老不能忘記,倒也麻煩的。 第二天清早,二十多人滿僱了牲口,向戒壇而去,頗有浩浩蕩蕩之勢。 我的是一匹騾 子,據說穩得多。 這是第一回,高高興興騎上去。 這一路要翻羅喉嶺。 只是土山,可是道兒 窄,又曲折,雖不高,老那麼凸凸凹凹的。 許多處只容得一匹牲口過去。 平心說,是險點 兒。 想起古來用兵,從間道襲敵人,許也是這種光景吧。 戒壇在半山上,山門是向東的。 一進去就覺得平曠;南面只有一道低檔的磚欄,下邊是 一片平原,平原盡處才是山,與眾山屏蔽的潭柘氣象便不同。 進二門,更覺得空闊疏朗,仰 看正殿前的平台,彷彿汪洋千頃。 這平台東西很長,是戒壇最勝處,眼界最寬,教人想起 「振衣千仞岡」的詩句。 三株名松都在這裡。 「臥龍松」與「抱塔松」同是偃頻的姿勢,身 軀奇偉,鱗甲蒼然,有飛動之意。 「九龍松」老乾槎椏,如張牙舞爪一般。 若在月光底下, 森森然的松影當更有可看。 此地最宜低徊流連,不是匆匆一覽所可領略。 潭柘以層折勝,戒 壇以開朗勝;但潭柘似乎更幽靜些。 戒壇的和尚,春風滿面,卻遠勝於潭柘的;我們之中頗 有悔不該在潭柘的。 戒壇後山上也有個觀音洞。 洞寬大而深,大家點了火把嚷嚷閙閙地下 去;半裡光景的洞滿是油煙,滿是聲音。 洞裡有石虎,石龜,上天梯,海眼等等,無非是湊 湊人的熱閙而已。 還是騎騾子。 回到長辛店的時候,兩條腿几乎不是我的了。 1934年8月3日作(原載1934年8月6日《清華暑期周刊》第9卷第3、4合刊) 《憶》①跋 小燕子其實也無所愛,只是沉浸在朦朧而飄忽的夏夜夢裡罷了。 — 《憶》第三十五首—人生若真如一場大夢,這個夢倒也很有趣的。 在這個大夢裡,一定還有長長短短,深深 淺淺,肥肥瘦瘦,甜甜苦苦,無數無數的小夢。 有些已經隨着日影飛去;有些還遠着哩。 飛 去的夢便是飛去的生命,所以常常留下十二分的惋惜,在人們心裡。 人們往往從「現在的 夢」裡走出,追尋舊夢的蹤跡,正如追尋舊日的戀人一樣;他越過了千重山,萬重水,一直 地追尋去。 這便是「憶的路」。 「憶的路」是愈過愈廣闊的,是愈過愈平坦的;曲曲折折的 路旁,隱現着幾多的驛站,是行客們休止的地方。 最後的驛站,在白板上寫着朱紅的大字: 「兒時」。 這便是「憶的路」的起點,平伯君所徘徊而不忍去的。 飛去的夢因為飛去的緣故,一律是甜蜜蜜而又酸溜溜的。 ①俞平伯的第三本詩集。 第59頁完,請繼續下一頁。喜歡 寫心網 writesprite.com 作品,請記得按讚、收藏及分享
音調
速度
音量
語言
《朱自清散文》
第5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