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兩方面,深的和廣的。 「自己中心」可說是深的一面;哲學家說的「自知」 (「Knowest thyself」),道德學家說的「自私」——「利己」,也都可 算入這一面。 如何使得我的身子好?如何使得我的腦子好?我懂得些什麼?我喜愛些什麼? 我做出些什麼?我要些什麼?怎樣得到我所要的?怎樣使我成為他們之中一個最重要的腳 色?這一大串兒的疑問號,總可將深的「我」的面貌的輪廓說給你了;你再「自個兒」去內 省一番,就有八九分數了。 但你馬上也就會發見,這深深的「我」並非獨自個兒待着,它還 有個親親兒的,熱熱兒的伴兒哩。 它倆你摟着我,我摟着你;不知誰給它們縛上了兩隻腳! 就像三足競走一樣,它倆這樣永遠地難解難分!你若要開玩笑,就說它倆「狼狽為奸」,它 倆亦無法自辯的。 ——可又來!究竟這伴兒是誰呢?這就是那廣的「我」呀!我不是說過 麼?知道世界之大,才知道自己之小!所以「自知」必先要「知他」。 兵法有云:「知己知 彼,百戰百勝。 」可以旁證此理。 原來「我」即在世界中;世界是一張無大不大①的大網, 「我」只是一個極微極微的結子;一發尚且會牽動全身,全網難道倒不能牽動一個細小的結 子麼?實際上,「我」是「極天下之賾」的!「自知」而不先「知他」,只是聚在方隅,老 死不相往來的辦法;只是「不可以語冰」的「夏蟲」,井底蛙,磨坊裡的驢子之流而已。 能 夠「知他」,才真有「自知之明」;正如鐵扇公主的扇子一樣,要能放才能收呀。 所知愈 多,所接愈廣;將「自己」散在天下,滲入事事物物之中看它的大小方圓,看它的輕重疏 密,這才可以剖析毫芒地漸澆澆澆地認出「自己」的真面目呀。 俗語說:「把你燒成了灰, 我都認得你!」我們正要這樣想:先將這個「我」一拳打碎了,碎得成了灰,然後隨風颺 舉,或飄茵席之上,或墮溷廁之中②,或落在老鷹的背上,或跳在珊瑚樹的梢上,或藏在愛 人的鬢邊,或沾在關雲長的鬍子裡,……然後再收灰入掌,摶灰成形,自然便鬚眉畢現,光 采照人,不似初時「渾沌初開」的情景了!所以深的「我」即在廣的「我」中,而無深的 「我」,廣的「我」亦無從立腳;這是不做矮子,也不吹牛的道地老實話,所謂有限的無窮 也。 ①這是一句土話,「極大」之意。 ②范縝語:用在此處,與他的原意不盡同。 在有限中求無窮,便是我們所能有的自由。 這或者是「野馬以被騎乘的自由為更多」① 的自由,或者是「和豬有飛的自由一樣」②;但自由總和不自由不同,管他是白的,是黑 的!說「豬有飛的自由」,在半世紀前,正和說「人有飛的自由」一樣。 但半世紀後的我 們,已可見着自由飛着的人了,雖然還是要在飛機或飛艇裡。 你或者冷笑着說,有所待而 然!有所待而然!至多仍舊是「被騎乘的自由」罷了!但這算什麼呢?鳥也要靠翼翅的呀! 況且還有將來呢,還有將來的將來呢!就如上文所引法朗士的話:「倘若我們能夠一剎那間 用了蒼蠅的多面的眼睛去觀察天地……」③目下誠然是做不到的,但竟有人去企圖了!我曾 見過一冊日本文的書,——記得是《童謡B綴方》,卷首有一幅彩圖,下面題着《蒼蠅眼中 的世界》(大意)。 圖中所有,極其光怪陸離;雖明知蒼蠅眼中未必即是如此,而頗信其如 此——自己彷彿飄飄然也成了一匹小小的蒼蠅,陶醉在那奇異的世界中了!這樣前去,誰能 說法朗士的「倘若」永不會變成「果然」呢!——「語絲」拉得太長了,總而言之,統而言 之,我們只是要變比別人巧妙的把戲,只是要到上海去開先施公司;這便是我們所能有的自 由。 「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 」這種或者稍嫌舊式的了;①《西還》158頁。 ②見《阿麗思漫遊奇境記》譯本。 ③此處用周作人先生譯文,見《自己的園地》181頁。 那麼,來個新的,「看世界面上」①,我們來做個「世界民」吧— 「世界民」(Co smopolitan)者,據我的字典裡說,是「無定居之人」,又有「瀰漫全世界」, 「世界一家」等義;雖是極簡單的解釋,我想也就夠用,恕不再翻那笨重的大字典了。 ①《金瓶梅》中的此語,此處只取其辭。 第32頁完,請繼續下一頁。喜歡 寫心網 writesprite.com 作品,請記得按讚、收藏及分享
音調
速度
音量
語言
《朱自清散文》
第3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