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麗總是愁人的,我或者很快樂,卻用的是發愁字樣。 但事實上每每見到這種光景,我總默默的注視許久。 我要人同我說一句話,我要一個最熟的人,來同我討論這些光景。 可是這一次來到這地方,部隊既完全開拔了,事情也無可作的,玩時也不能如前一次那麼高興了。 雖仍然常常到城門邊去吃湯圓,同那老人談談天,看看街,可是能在一堆玩,一處過日子,一塊兒說話的已無一個人。 我感覺到我是寂寞的。 記得大白天太陽很好時,我就常常爬到牆頭上去看駐紮在考棚的衛隊上操。 有時又跑到井邊去,看人家輪流接水,看人家洗衣,看作豆芽菜的如何澆水進高桶裡去。 我坐在那井欄一看就是半天。 有時來了一個挑水的老婦人,就幫著這婦人做做事,把桶遞過去,把瓢遞過去。 我有時又到那靠近學校的城牆上去,看那些教會中學學生玩球,或互相用小小綠色柚子拋擲,或在那坪裡追趕扭打。 我就獨自坐在城牆上看熱鬧,間或他們無意中把球踢上城時,學生們懶得上城撿取,總裝成怪和氣的樣子: 「小副爺,小副爺,幫個忙,把我們皮球拋下來。 」 我便趕快把球拾起,且仿照他們把腳尖那麼一踢,於是那皮球便高高的向空中躥去,且很快的落到那些年輕學生身邊了。 那些人把讚許與感謝安置在一個微笑裡,有的還輕輕的呀了一聲,看我一眼,即刻又競爭皮球去了。 我便微笑著,照舊坐下來看別人的遊戲,心中充滿了不可名言的快樂。 我雖作了司書,因為穿的還是灰布襖子,故走到什麼地方去,別人總是稱呼我作「小副爺」。 我就在這些情形中,以為人家全不知道我身份,感到一點秘密的快樂。 且在這些情形中,彷彿同別個世界裡的人也接近了一點。 我需要的就是這種接近。 事實上卻是十分孤獨的。 可是不到一會,那學校響了上堂鈴,大家一窩蜂散了,只剩下一個圓圓的皮球在草坪角隅。 牆邊不知名的繁花正在謝落,天空靜靜的。 我望到日頭下自己的扁扁影子,有說不出的無聊。 我得離開這個地方,得沿了城牆走去。 有時在城牆上見一群穿了花衣的女人從對面走來,小一點的女孩子遠遠的一看到我,就「三姐二姐」的亂喊,且說「有兵有兵」,意思便想回頭走去。 我那時總十分害羞,趕忙把臉向雉堞缺口向外望去,好讓這些人從我身後走過,心裡卻又對於身上的灰布軍衣有點抱歉。 我以為我是讀書人,不應當被別人厭惡。 可是我有什麼方法使不認識我的人也給我一分尊敬?我想起那兩冊厚厚的《辭源》,想起三個人共同訂的那一份《申報》,還想起《秋水軒尺牘》。 就在這一類隱隱約約的刺激下,我有時回到部中,坐在用公文紙裱糊的桌面上,發憤去寫小楷字,一寫便是半天。 第49頁完,請繼續下一頁。喜歡 寫心網 writesprite.com 作品,請記得按讚、收藏及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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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從文全集《自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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