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密盩厔的觀察,乃是作一切寫實小說的命脈;要是沒有,便無論你天才怎樣的高,工夫怎樣的深,總不免一動筆就閙笑話。 因為既是寫實小說,就決不能「瞎三話四」的。 相傳花也憐儂本是鉅萬傢俬,完全在堂子裡混去了。 這句話大約是確實的,因為要在堂子裡混,非用錢不可;要混得如此之熟,非有鉅萬傢俬不可。 但在堂子裡混了一世的人很不少,混了之後做出小說來給我們看的人也很不少,為什麼我們所看見的別種小說,都比不上這一部書呢?這就不得不歸功于作者的用心觀察了。 大約別人在堂子裡混,只是顢顢頇頇地混了過去;到著書時,糊糊塗涂隨便寫上些就算。 花也憐儂在堂子裡混,卻是一面混,一面放只冷眼去觀察;觀察了熟記在肚子裡,到下筆時,自然取精用宏了。 況且他所觀察,不但是正式的堂子,便是野鷄與花煙間中的「經絡」,以及其中人物的性情、脾氣、生活、遭遇,也全都觀察了;不但是堂子裡的倌人,便是本家、娘姨、大姐、相幫之類的經絡,與其性情、脾氣、生活、遭遇等,也全都觀察了;甚至連一班嫖客,上自官僚、公子,下迄跑街、西崽,更下以至一班嫖客的跟班們的性情、脾氣、生活、遭遇也全都觀察了。 他所收材料如此宏富,而又有絶大的氣力足以包舉它,有絶冷靜的頭腦足以貫穿它,有絶細膩、絶柔軟的文筆足以傳達它,所以他寫成的書,雖然名目叫《海上花》,其實所有不止是花,也有草,也有木,也有荊棘,也有糞穢,乃是上海社會中一部分「混天糊塗」的人的「歡樂傷心史」。 明白了這一層,然後看這書時,方不把眼光全注在幾個妓女與嫖客身上,然後才可以看出這書的真價值。 第三段:說這書的壞處。 一部書做得無論怎樣的好,總不免有些毛病,因為作者的精神,總不免有疏懈的時候,識力也總有夠不到的地方。 但假使只有些局部的小毛病,那就完全算不了一回事;假使毛病不是限于局部而是有關全書的大局的,那就不可以輕輕放過了。 本書所有的不能寬宥的毛病,不在上半部而在下半部。 自從高亞白和尹痴鴛兩個狗頭名士上了場,書便大大地減色;自從齊韻叟那老飯桶上了場,書更大大大大減色。 原來狗頭名士,在本書中斷斷用不着。 即使要用一個湊湊趣,有了方蓬壺也就夠極了書中寫蓬壺,着實寫得好。 不料作者把蓬壺看做了倒夜壺的坯料回三三,卻把亞白、痴鴛兩個倒馬桶的坯料捧到什麼似的,這真令人莫名其妙了。 老飯桶,在書中也實在用不着。 原用來湊趣,前面有了一個黎篆鴻,配上了一個老怪物屠明珠,也就熱閙得可以了。 不料後文又大吹大擂地把書中人大半拉到了此老門下去。 於是一部書頓由趣味濃郁的境界,轉入單調的境界:這是不得不替作者萬分可惜的。 作者為什麼要這樣呢?有人說:他所記的是事實:有這樣的事實,就不得不這樣記。 這句話是不能成立的。 因為小說家不比得新聞記者與歷史家,即使所記是事實,也盡該剪裁斟酌,決不能拖泥帶水照直寫上。 或者又有人說:他是因為前面寫了許許多多堂子經絡,不免人家看了討厭,所以後面轉出一番名園景物、名士風流來,使閲者的眼光新一新。 這句話說近了些了,然而還是不對。 因為名園景物、名士風流,根本上就是些死東西,是寫不出色的。 作者若果為別翻花樣,以新耳目起見,他為什麼不換一個方向,拋開了上等堂子,轉將下等堂子,如野鷄、花煙間、私門頭、鹹肉莊之類,好好地描寫一番呢?這本是他擅長的事,他為什麼不走這路,卻走入一條死路上去呢? 我想來想去,想出他所以要走這一條路的理由來了。 一層是他想把他的理想的人物英雄表出,二層是他要設法把許多零零碎碎、他自以為得意的文學作品,插入書中。 他的理想人物,當然就是高亞白。 他說他能文能武,而且能醫病。 這真有些《野叟曝言》中文素臣的臭味了。 你看討厭不討厭!幸而李漱芳的病,終於是死的;若說經高亞白一醫,便霍然而愈,那就更要糟到不可言喻了! 他所得意的文學作品,我們也領教着了!高亞白填的詞回三三,很平常;帳銘回四○,很平常;尹痴鴛的《穢史》回五一,文筆也很平常;「鷄」、「魚」、「肉」、「酒」的酒令回三九,又回四○,不成東西;平上去入的酒令回四四,更不成東西;求其略略像樣的,只有一聯詠桃花的詩: 一笑去年曾此日,再來前度復何人?回四○ 和中聯詠殘柳的詩: 借問當年誰得似?可憐如此更何堪!同上 至于小讚的一首《賦得還來就菊花》回六一,真是全無好處即用做「試帖」的眼光去看,也不過如此,作者卻把它恭維得天上有,地下無;這就可以見出作者在詩文上面的見解的謬陋了。 第186頁完,請繼續下一頁。喜歡 寫心網 writesprite.com 作品,請記得按讚、收藏及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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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樓寶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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