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宦捏了這幅詩箋,扯那幾個陪賓到背後去商議,說此人口氣極大,必非以下之人,要拉他入席同飲。 那幾個陪賓眾口一詞,都說朝廷重臣與乞丐之人同坐,近於失體,旁人傳播開去,有礙官箴。 顯宦躊躇了一會,掉轉身來,正要與他說話,不想他詩成之後,飄然而去,任憑呼喚,再不回頭。 顯宦沒奈何,只得分付一個管家尾他下山,察其動靜。 只見走到山腳之下,有三、四個絶標緻的名妓接他下船,替他除去破帽,脫去破衣,換了新巾艷服,大家笑做一團,開船飲酒而去。 連岸上的人,也都拍掌,呵呵笑個不祝管家問道:「方纔上船去的是何等之人?為甚麼原故假裝這個模樣?」岸上人道:「這是本處一個解元相公,姓唐名寅,表字伯虎。 字畫文章俱是當今第一,極喜詼諧玩世人,人都叫他風魔解元。 起先你家老爺將要上山的時節,他的酒船泊在你們船邊,聞得你們船上開了一瓶好酒,他垂涎不過。 後來見你老爺上山,他對那些名妓道:」怎麼樣生個法子,走上山去騙他幾杯,嘗一嘗滋味才好。 ‘有個名妓道:「如今的仕宦,那個不曉得名士之中有個唐伯虎,你拚得寫個名帖走去拜他,怕他不留你坐首席?唐伯虎道:」寫晚生帖子干謁要津,是當今名士的長技,我一向恥笑他們的,此戒斷不可破。 況且明明白白走去撞席,也覺得沒有波瀾。 須要生個妙法,去吃了他的酒來,還不使他知道姓名,方纔有趣。 『有個名妓道:「這等說,除非做齊人乞食的故事,方可必得,只怕你沒有這副臉皮。 』唐伯虎道:」才人玩世,何所不可?畢吏部為酒而做賊,賊尚可做,況于乞丐乎?‘隨即換了破衣破帽,扮做叫化子,走上山來騙酒吃。 方纔下山的時節,我見他沉醉醺醺,想是中了他的詭計了。 “管家就把做詩吃酒的話,與他說了一遍,如飛走上山去,回覆主人。 顯宦大驚道:「原來就是唐伯虎!這樣一個大名公,竟與他當面錯過,可惜可惜!」埋怨那些陪賓道:「我原要禮貌他,都是兄們不肯,阻塞賢路,使他做了玩世不恭的畸人,使我做了賢愚不辨的俗吏。 這樁奇事,將來必傳。 萬一有人做起戲來,我面上這兩筆水粉,是兄們見惠的了。 」把那幾個陪賓說得啞口無言,羞慚滿面。 第二日備了一副盛禮,又攜了一樽葡萄釀,進城去訪唐伯虎。 唐伯虎辭了禮物,止受名酒一樽,當面開了,與他盡歡而別。 臨別之時,顯宦問他求畫。 他就把昨日的故事,畫做一幅着色山水,叫做《六如山人乞食圖》。 這幅名畫與這樁韻事,至今流傳,以為實跡。 他雖然不是真正乞兒,卻也擺了一時三刻的糙碗,穿了七拼八補的衲頭,騙許多好酒吃下肚,還博個風流豪傑之名。 這是文人墨客的故事了。 那個忠臣義士,去今不遠,就出在崇禎末年。 自從闖賊破了京城,大行皇帝遇變之後,凡是有些血性的男子,除死難之外,都不肯從賊。 家亡國破之時,兵荒馬亂之際,料想不能豐衣足食,大半都做了乞兒。 聞得南京立了弘光,只說是個中興之主,個個都伸開手掌,沿途抄化而來,指望輔佐明君,共討國賊。 誰想來到南京,見弘光貪酒好色,政出多門,知道不能中興,大失從前之望。 到那時節,卑田院中的隱士熬不得饑餓,出來做官的,十分之中雖有八九分,也還有一二分高人達士,堅持糙碗,硬着衲衣,寧為長久之乞兒,不圖須臾之富貴。 所以明朝末年的叫化子,都是些有氣節、有操守的人。 若還沒有氣節,沒有操守,就不能夠做官,也投在流賊之中,搶擄財物去了,那裡還來叫化?彼時魚龍混雜,好歹難分,誰知乞丐之中盡有人物。 直到清朝定鼎,大兵南下的時節,文武百官盡皆逃竄,獨有叫化子裡面死難的最多,可惜不知姓名,難於記載。 只有江寧府百川橋下投水自盡的乞兒,做一首靖難的詩,寫在橋堍之上,至今膾灸人口。 其詩云:三百餘年養士朝,一聞國難盡皆逃。 綱常留在卑田院,乞丐羞存命一條。 這豈不是乞丐裡面的忠臣義士?話體煩絮,且把正事說來。 明朝正德年間,山東路上有個知書識字的乞兒,混名叫做「窮不怕」。 為人極其古怪,忽而姓張,忽而姓李,沒有一定的姓氏。 今日在東,明日在西,沒有一定的住居。 有時戴方巾,穿綢絹,做乞丐之中第一個財主;有時蓬頭赤腳,連破衣破帽都沒有,做叫化裡面第一個窮人。 為甚麼沒有定姓?他原是個舊家子弟,只因為人輕財重義,把金銀視為糞土,朋友當做性命;又喜替人抱不平,鄉裡之中有大冤大屈的事,本人懦弱不能告理,他就挺身出頭,代他伸訴。 不上幾場官司,幾年揮霍,就把數千金產業費得罄盡,弄得倉無一粒,囊無半文。 平昔受恩的朋友,見他窮了,分文不肯借貸;連自家的妻子,沒穿少吃,饑寒不過,也逼他做起朱買臣來。 他因看破世情,毫無眷戀,竟把妻孥棄了,飄然出門,隨他嫁也得,守也得,只攜一根棒,一隻碗,做個不驕妻妾的齊人,在外面乞食。 知道自己不長進,玷辱祖宗,怕人知道姓氏,說他是某人之子,某人之孫,要把「叫化」二字封贈先人,所以不肯說出直言,忽而姓張,忽而姓李。 第14頁完,請繼續下一頁。喜歡 寫心網 writesprite.com 作品,請記得按讚、收藏及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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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城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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