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喝着威士忌,不住地看著那個油炸沙丁魚的空罐。 罐上開了個爪型的小窗,一柄小叉子固執且端正地直立在小窗中央。 罐身外側的馬口鐵上積了一層白花花的油脂,可罐裡面卻是鍍了一層金黃,吃剩的油脂和魚屑薄薄地掛在上面,依稀閃動着光澤。 妻子用那柄不很結實的開聽鑰匙把罐蓋卷將起來,再把鐵筒一層層緊緊捲到罐子邊緣,端詳着罐裡一條條沙丁魚纖細的尾鰭,她一定會感到一種原始的喜悅,如同破開牡蠣的外殼,取出肉來吃進肚裡一樣。 她會一邊吃沙丁魚,一邊用她那叫魚油和魚屑弄得髒兮兮的嘴唇啜飲威士忌,還會把自己抓魚的三根手指舐上一舐。 從前她的手指沒有力氣,所以啟油炸沙丁魚罐頭往往是我的活計。 自從她慣于獨自酣醉以來,手指也變得有了力量,可我覺得這反倒是一種荒廢。 於是,面對一天天肥胖起來的妻子,我湧上來一股憐憫和鬱鬱的無名怒火。 我閉上眼睛,灌下一大口威士忌,好把憐憫和憤怒都丟到剛纔的那個洞穴裡去。 那酒灼燒着喉部的皮膚,也灼燒着胃和腦子裡的黑暗,我便沉入了沒有夢境的睡鄉…… 早晨,鷹四和他的親兵們打算把山腳的年輕人召集起來開始練習足球,便跑到正放寒假的小學操場去了。 我和妻子也感到一種焦灼的空虛,彷彿我們也必得開始着手做點什麼似地。 這種感覺越來越強,我只好喚阿仁的兒子們幫忙,把上房的草蓆子和爐子搬到倉房的二樓,重新撿起曾與我那死去的友人一同做過的翻譯。 這本書的作者是一位英國的動物採集家,書中回憶了他少年時在愛琴海渡過的愉快時光。 我那死去的友人發現了這本書,便愛不釋手了。 見我開始工作,妻子也捧了本舊版的漱石全集來讀,那是找爐子時從上房的小倉庫裡一併拿出來的。 我們便是這樣打發着時間。 友人那剛毅的祖母曾打算把友人譯完部分的草稿和筆記都託付給我,然而葬禮之後,親戚們卻反對迭起,結果他寫的東西竟全被燒掉了。 他的親戚們生怕從他留下的手稿筆記裡面再跳出一頭滿頭血紅、全身赤裸、肛門裡還塞根黃瓜的怪物來,威脅到生者的世界。 我卻從不認為這就能掩蓋住映照在焚燒書稿筆記時的火焰上照出來的那種如釋重負的氛圍。 然而我並沒有全然從那個怪物的陰影裡擺脫出來。 為重新翻譯他負責的那部分書稿,我閲讀他用過的那本還留有他眉批旁綫的企鵝叢書版原著,卻發現那裡面好像安排了許多捕捉我的陷坑。 比如說,有一章描寫希臘的一種喜食草莓的龜類,友人便在該章的余白處從動物年鑒上臨摹下三平方釐米的小龜素描圖,這分明表現了他至為柔和稚氣的幽默。 至于下面的一段文字被他加了旁綫,則令我彷彿又聽到了他的聲音:「他開始說:‘那,跟我說再見罷’他講話時聲音顫抖,兩行熱淚流到滿是皺紋的臉上。 ‘我發誓,我不哭!’他挺起肚子,抽泣個沒完。 ‘可好像要告別我真正的家族啊,我覺得你們真真像屬於我的一樣!’」 妻子不作聲,一直在讀漱石,彷彿也總能讀到什麼東西使得她心旌搖蕩。 她拿走我正用的辭典,查找漱石寫在文章裡的英文,爾後,她便說道: 「漱石在修善寺叫胃潰瘍閙得夠嗆,可你知道,他在日記裡還用了不少英文詞和成語呢。 我覺得用這些詞形容你最近的樣子, 倒挺合適的, 像什麼languidstillness, weak state, painless, passivity,goodness,peace,calmness(無精打采,虛弱狀態,無痛的,消極被動,善良,安寧,平靜 譯者注)。 」 「什麼?painless?我覺得我現在一點也感覺不到痛苦?我累得要死,想幹壞事也沒有力氣,大概這就叫做疲憊得只剩下善良吧。 可你真能相信我是一派peace?」 「至少我看是這樣吧,阿蜜。 我們結婚以來,你可從來沒像這幾個月這樣沉靜下來過呢。 」妻子堅持說。 她的話裡,帶著嗜酒人清醒時誇張的冷靜。 我努力控制住自己,不去細想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幻境:我一天比一天沉靜下去,直到達到動物的極限,最終變得像一棵蔬菜那樣全然沉靜。 我讀過一篇故事,說是室町時期有個老和尚盼望自己變成具木乃伊,於是他便計劃開始減少飲食,以使自己進了墳墓之後,只要一停止呼吸,肉體就立刻開始乾燥。 在這秋日的黎明,我過了足有一百多分鐘的穴居生活;於是,由於扮演了一個如此反動物性的人,我才覺出一種難以抵禦的死的誘惑。 帶著深切的恐懼,我從那裡折返回來,相信自己已經重新開始了日常的生活。 但是在妻子看來,我現在的一舉一動,與那會兒一動不動坐在淨化槽的坑裡、抱著熱哄哄的狗、屁股弄得透濕的情形實在是並無二致。 於是,一種恥辱感滲進我老鼠一樣的全身,滲進所有毛細血管的各個角落,讓我羞愧難當,周身發熱。 如果這在妻子看來也是顯而易見儘管她總是酩酊大醉,自我封閉,那麼,我要遇到「期待」的情感,恐怕真正是難上加難了。 新生活?草廬?它們怕是不會光顧我了吧。 「你真覺得開始了一種新生活?」 「您知道嗎?新生活呀,就是我要把威士忌接着喝下去!山腳這裡能搞到的酒質量太差,味道也太沖,可瞞不了人啊!」對於我的問話,妻子單單理解成意在刺傷她的譏誚。 於是她也便鋒芒畢露,挑戰似地回答。 「阿鷹倒是倡導過新生活,那可是對你阿蜜,哪有我的份兒呀。 」 「是啊,這可是我自己的問題。 」我萎靡地承認道。 「可關於你的酒精嗜好,我倒真想弄個清楚哪。 」 第435頁完,請繼續下一頁。喜歡 寫心網 writesprite.com 作品,請記得按讚、收藏及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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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健三郎作品集》
第43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