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我進了五十天戰爭中自己製做的迷路,和那些走進去出不來的孩子們一樣安然。 還有,置身于這樣的森林某一空間而環顧回周的感覺,會使人想起理科教材室裡用玻璃穿起來的分子模型。 如果假想把自己放在那種玻璃球的某一個裡,就會看到森林永遠的微暗之中所看到的每個明亮的空間,那情景就和互相連接的構造體中的玻璃球群體一樣。 除了嚼過藤蔓的葉子嚥下一些苦汁,喝過苔蘚上的露水之外,別的一概沒吃沒喝地走了一天,這一天依舊發燒,可是我頭腦裡只有一個想法:走下去!走下去!一直走下去!從散在各處的破壞人的肉和骨頭上走過去!不僅這麼想,而且邊走邊唸唸有詞地說出來。 因為哪怕少走一點點,複原之後的破壞人的肉體就有可能缺個小拇指,或者下巴頦正中有個洞,也許聲帶不完整,說話不出聲,只是嗖嗖地冒風……我彷彿聽到這種不安的聲音。 凡是目力所及,受那玻璃球連鎖結構影響,從一個明亮的空間走向另一個空間,有條不紊地前進。 如果那玻璃球結構逐漸向高度延伸,也許憑它的自然之勢會升天。 其間我發現,周圍滿滿的玻璃球結構在明亮的空間裡共有兩類,一類是在我徒步去的路線的據點,一類是決不能進入那裡的空間。 我不能進去的空間有帶窟窿的樹幹,以及多年飽經風雨的葛藤等等的障壁。 妹妹,過早到來的森林裡的傍晚時分,隔着那種植物障壁的玻璃球式的空間,顯現出一種幻影。 我快走幾步趕上前去,側目而視地一走而過。 原來那最初的幻影是五十天戰爭中被殺的「帶狗的人」拴在自行車上的那條狗。 我記得前不久因為徵集軍用毛皮而被殺的那條紅毛狗,像人一樣哭喪着臉,從脖子到肩頭掛着多層布縫的帶子拉著只有前輪的自行車。 這車從樹木之間和玻璃球空間可以看到。 因為自行車不僅沒有後輪,連車把和鞍座也丟了,所以能拖着它從原生林裡跑過去,而且碰不上樹木和岩石犄角。 對,我彷彿因為發燒而作夢一般,以飛躍般的判斷力看到這一切的,所以不停地一直走下去。 正是因為這個關係,所以我才想到,那邊挺亮,只要撥開擋着去路的藤蔓我就能抓住「帶狗的人」的那條狗,給它解下帶子,讓它自由地玩耍一番。 但是我還必須朝着明亮處前進,不然,就無法從埋在森林的破壞人身上走過去。 我放棄抓住那條狗的想法繼續朝前走去,我看到那個屁股長着一隻眼睛的大漢用他那只眼睛,從藤蔓那邊的空間盯着我。 我這發燒的頭似乎不是脖子和肩膀頭支撐着,而是懸浮在半空中,可是我這腦袋立刻決定:不管那只眼睛怎麼盯着我,自己決不看它!妹妹,我可不是怕它,而是不願意看那些醜陋的東西。 那醜陋的眼睛望着這邊,和破壞人被解體埋在此處,大概有直接關係。 「屁股長眼睛」這個人企圖暗殺破壞人,眼看就要成功的時候被毒殺了,他的死屍被拋進森林。 後來我們當地的人們殺了破壞人,把他的屍體分解後吃了。 並不是「屁股長眼睛」把破壞人解體的,實際上是這個醜惡的漢子幹了準備工作,現在我滿身涂紅光着身子,嚼藤蔓枝葉,喝苔蘚上的露水,無休止地步行下去的行為是夢中得到啟示的,目的和「屁股長眼睛」的漢子相反。 我無視這傢伙繼續走下去。 謀殺破壞人的傢伙如果佔據玻璃球那樣明亮的空間之一,用它的屁股眼睛盯着我,那麼,其他許多玻璃球空間裡,一定也有對這傢伙滿懷憎惡的正直的人們,他們也會用他們的眼睛監視着它。 現在為破壞人而不計一切付出心力的自己,對於這傢伙不能絲毫顯出膽怯。 妹妹,這樣想我就自然而然地有了勇氣。 我這麼一想,立刻就看到我的斜前方、兩旁,甚至後面,堅決保護破壞人的傳承中的人們一個人佔據一個或者幾個人佔據一個玻璃球。 於是,我在漫長的薄暮的森林裡不停地走動中,一個接一個地看到父親=神官給我上斯巴達教育課中講到的傳承中人們的幻影。 而且,妹妹,我每當想起自己滿身涂紅光着身子在森林裡走個不停時的經歷,就不能不承認,自己對於那時還沒發生的事件的許多人物,隔着樹木藤蔓等等微明的空間看得清清楚楚。 現在我看到的是用美國駐軍發給的電池燒身自殺的孩子以及他的母親。 這位母親在杉十郎頭顱塚參加過槍戰,子彈打光而被覆員兵們強姦,最後被打死,深深感到與自己頗有關聯的罪障感。 她似乎是越想越覺得沒出路地低着頭,她的旁邊是她兒子「電氣技師」操作一個箱型大電池,紫色火花照出樹幹…… 我毫不鬆懈地繼續走下去,也同時看到各種幻影,也儘力使破壞人肉體複原。 然而這時候因為發燒而感到口渴,但是一點也不覺得餓。 夜裡我關在森林裡,玻璃球空間的世界也已經關閉,雖然我還想接着幹活,但夜間漆黑,只好躺在巨大的朴樹之下睡覺。 把那些足以使人覺得幹了一百年的朴樹大葉子三下五除二攏成一座小山,在上面睡覺極好。 第295頁完,請繼續下一頁。喜歡 寫心網 writesprite.com 作品,請記得按讚、收藏及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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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健三郎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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