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留他本來發覺我上到台地上來了,可是他依舊不理睬我,晚霞的紅色已經褪盡,逐漸地由淡黑向濃墨色轉變的時候,出現像巨大風箏飄飄搖搖一般的破壞人,露留只顧百倍虔誠地仰望着他。 等到整個天空不再有色調的濃淡變化,成了昏暗的水平面的時候,他像對於暗下來的森林有些膽怯似地朝我坐著的岩石處跳着奔來。 在這剎那之間,我曾經懷疑過他把我拋下自己一個人下山,我也看到我這年幼的弟弟表現出有些膽怯的面孔,可是他卻說:「在這兒獃着幹什麼?小心天狗①摸你屁股!快下去,快下去,也許狼要來呀!」 ①傳說中的一種妖怪。 人形,臉紅、鼻高,有翅膀能飛,深居山裡,神通廣大 譯註。 雖然我比他只大兩歲,但我畢竟是哥哥,我概不計較他胡說八道,我對他說,天這麼黑,泉水往外湧,走石頭路是太危險的。 至少是等月亮出來再走,或者乾脆在這裡等到天亮最好。 露留一臉不高興,他說:「我可不能讓天狗摸屁股,不能在森林裡獃多久!」妹妹,他居然反覆地說帶侮辱性的話。 可是我終於說服他等到月亮升起,照到原生林邊上來的時候再走。 我們當地從大人到孩子就知道遲升的月亮出來之前天狗如何如何的罵人話,可是卻把一個人在森林裡過夜根本不當回事。 露留怕我坐在石頭上睡着了,所以不停地跟我閒聊。 同是生活在一個家裡,可是以往我卻沒有和他多說過話,這樣一番經歷,倒是起了喚起我們彼此應該關心的作用。 妹妹,可是露留此番跟我談的話卻和平素他這個人大不一樣,所聊的主題是和死有關的。 他說他從來沒想過死是可怕的。 他說死就等於即使經過幾千萬年,任何東西也不存在的一片漆黑之中還有自己的種子。 然後是再過幾千萬年之後,任何東西都不存在的一片漆黑之中還留有自己的灰,在這個中間的,就是現在這樣活着的自己。 現在這樣活着,倒是奇怪的事。 因為如果沒有這中間的突然發出火光一般的活着這一段,以前的幾千萬年和以後的幾千萬年,那一直在一片漆黑之中的種子,也許始終是個種子而枯死。 於是我就使出了平素根本沒派過用場的當哥哥的權威說,正因為在中間過程突然發出過火光,所以活着的人才覺得以後的一片漆黑可怕。 可是他對我這想法並不反駁,只是說:「像破壞人能活幾百年可真好!」那腔調表現出十分羡慕。 升起來的月亮,照亮了曾經感受過幾千萬年黑暗的原生林這遼闊無垠的大地,浮現在這上面的彷彿窟窿一般的峽谷景觀,讓我這寫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的人,再一次想到創建期之後,直到「自由時代」,同外部世界隔離的漫長時代的孤獨…… 露留作為一名職業棒球選手註冊登記之後的較短時期裡,體育報的記者對於這個新隊員曾經出於嘲弄的意圖登載過一條花邊新聞,內容是說這位新手的奇談怪論的談話。 說露留投手說過,養育他的土地有的人有巨人族的血統,他自己不足月就生下了來,他和那些巨人們上森林裡幹活去的時候,他讓巨人把他像插在勞動服前胸口袋裏的自來水筆似的裝進口袋。 我發現,露留還被峽谷和「在」的孩子們已經民間故事化了的傳承中的破壞人以及巨人化了的創建者們那些形象迷着呢。 因此,我第1次看清他是一個受村莊=國家=小宇宙共同幻想養育起來的人,與其說他繼承了血緣關係,倒不如說繼承了深刻的靈魂關係更恰當。 就像表現出舞蹈才能的露旦角找到一位對獻身儘力的阿姨一樣,棒球上極有造詣的露留也有一個他稱之為大哥的熱烈支援者。 細想起來,這個時期的我們倆這對孿生兄妹,因為其他成員各有各的資助者,由於沾了這種庇護余澤的光,生活上才過得下去。 妹妹,正因為這個關係,你才長得那麼漂亮,營養良好。 父親=神官對他的孩子只給以最低限度的經濟照顧,現在回想起來,我們居然長大,這簡直是個奇蹟。 父親=神官讓我受斯巴達教育,學習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神話與歷史,還讓你接受給破壞人當巫女的訓練,這樣,就把我們孿生兄妹變成了鄰近各家共同的孩子。 戰後,父親=神官把神話、歷史研究推到神秘主義階段,所以常常懷着一個憂鬱的心,窮追不捨地思考腦子裡那些黑暗的漩渦。 他既然如此,也就無法指望他對於不和他住在一起的孩子們的生活給以多大的關心了。 父親=神官沉浸于黑暗漩渦一般的思考,彷彿撞在石頭上跌了回來隨後以爆發之勢,和他的長子露一的孤獨之間的鬥爭也許明顯化。 就像被遺忘了的人扔在一邊,一直當花匠的病人露一,向來不給任何人寫信,父親=神官單方面給他寫的信上也只談他自己的憂鬱,開頭也就是一年寫兩三封信。 身在異鄉的精神病院真正陷于孤獨的時候,是在他退院和崛起的十年之前開始的,也就是父親=神官更加憂鬱,不再給他寫信以後的事。 回想起來,到了這個程度之前的父親=神官,對於我們這些同他分居的孩子雖然沒有給以明顯的親切照顧,但是對於我們住在這峽谷最低處的孩子也並不是根本沒操過心。 第263頁完,請繼續下一頁。喜歡 寫心網 writesprite.com 作品,請記得按讚、收藏及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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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健三郎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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