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病之後,我輟學在家,身體上的病痛固然難以忍受,而更讓人難以面對的是那種有若被眾人遺棄的感覺。 原本為參加初中聯考而忙得如拉緊的弓,集中全力蓄勢待發,突然之間,你被取消了參賽資格,趕出了競賽場,你只有躲在無人注意的角落,冷眼旁觀,那些緊張、那些熱閙、那些歡呼都已遠去,那個世界完全將你摒棄在外。 生活中有一些東西不一定是你所喜悅的,然而一旦被迫割捨,那種委屈、那種不甘、那種頓失所依的措手不及,就像一顆被推離正常軌道的星球,飄浮在茫然無垠的太空,沒有重心,也沒有方向。 每天,我看著弟弟妹妹出門上學,我看著一批批年輕學子自門前走過,我不知道我要做什麼,甚至,連期望也沒有,連等待也沒有。 因為你根本不知道要期望什麼,等待什麼。 其實,我比父母更早瞭解自己的病已經’無藥可救”,只可憐天下父母心猶自在那裡作無胃的掙扎,我只是無可無不可地趕着一場又一場與醫生的「約會」。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必須一個人搭乘火車,再轉搭公車,才能抵達醫生的診所。 那條路好長,好孤單,看不到過去,也看不到未來。 忘記是哪一天,父親走到我房裡,握著我的手,望着我說:「乖,你不要怕,爸爸會養你一輩子,等你長大了,爸爸會為你招一個女婿!」那一剎那,我突然明白父母所受的驚嚇與慌亂甚於我,其中還摻雜負疚的成分。 很多年後,父親無意中透露,在我初病的那幾年,他常常夢到祖母及外婆的指責。 父親用這樣一種保證安慰我,毋寧是安慰他自己。 父親一定沒想到,他的話深深扎傷了我,莫非連父親也對我不再抱任何的期望?5個小孩中,父親愛我最深,我是屬於「小時了了」的人物,智慧開悟得早,加上伶牙俐齒、反慶靈敏,人前人後都帶給父親極大的喜悅和滿足感。 難道說,僅僅一場病,父親就認定我這一生一無是處,需要他養一輩子,甚至在他年老之後,再找一個男人接手來養我?我才是讓我傷痛的真正原因。 我第一次結結實實地面對自己,不想父親給我的刺激竟然成了突破困境的契機,蛹能脫困于繭,自有一番天地供它翩翩。 就這樣,我為自己走出了一條路。 1978年,第7屆十大傑出女青年選拔時,一位曾經得過此獎的朋友立意要推薦我,我卻執意不肯。 原因是家中除父親之外,無人看重這種事,母親尤其討厭我們沒事炫耀、亂出風頭,弟弟妹妹則拿我窮開心說:「怎麼,你要去竟選十大女歌星嗎?」因此,儘管朋友把我的推薦書寄了過去,無論如何我也不肯送上資料,這件事就不了了之。 原本我們是瞞着父親的,終究還是不小心漏了口風,父親起始大驚,雖然沒有責怪我,卻明顯地看出他的失望。 父親的反應也讓我吃了一驚,我第一次發現原來他是這樣看重這個獎,可惜我輕易放棄了。 我對父親有說不出的愧疚。 沒想到兩年後,第8屆十大傑出女青年開始選拔時,我突然收到選拔會寄來的一封公函,大意是說,上屆有人推薦我,但我未曾寄資料,而他們仍為我保留候選人資格,希望我儘快補送……這几乎是從未有的事,也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從來只聽說每屆的候選人如過江之鯽,要做大幅度的篩選,沒聽說還保留名額。 正因為如此的不尋常,我開始正在視這件事,莫非冥冥中自有上帝「旨意」?再加上父親不經意流露出來的殷殷期盼,若能得獎,對老父也是一種安慰。 我和妹妹把所有的作品合力整理出來,父親以他多年案牘的經驗,親自教導我一一分類、貼上標籤、編排索引,整整裝滿一大紙箱。 他甚至擔心郵政失誤,堅持親自將資料送至選拔會。 社區山路難行,箱子既重且大,無法背也無法提,只有捧在手上,而父親已年屆70,但他一點也不以為苦,喜滋滋地說:「為女兒服務,是爸爸的光榮!」名單揭曉後,父親簡直可以用「欣喜若狂」四個字形容,一大清早就跑到台北買報紙,他對報販子說:「你把所有的報紙,每種都給我一份!」這以後,我又陸陸續續得了一些獎。 每次,他都把報道我的新聞看了又看,把我得獎的照片壓在他辦公桌的玻璃板下。 舉凡向他道賀的親朋好友,他都要滔滔不絶地複述一遍我的「奮鬥史」及得獎經過。 糟糕的是得獎後遺症。 在往後的10年間,父親不論是到郵局寄信,商店買東西,或是到戶政單位辦事,回來後一定會對母親津津樂道:「人家都說,我的女兒好了不起喲!」「奇怪,人家怎麼知道你的女兒是劉俠?」母親不解地問。 父親只笑不語,母親恍然大悟:「一定是你自己到處張揚的,對不對?」「光然羅!」父親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 更糟糕的是父親几乎患了「得獎症候群」,某某大學頒給別人一個榮譽博士,父親竟會酸溜溜地說:「我女兒比他更有資格獲得這項榮譽……」總之,不論別人得了什麼獎,好像都應該有我一份。 好在家裡還有一位冷靜、理性、視名利如「糞土」,經常把我的獎牌拿去墊鍋底的母親,總算平衡了父親的「狂熱」,沒叫我也迷失在其中。 第100頁完,請繼續下一頁。喜歡 寫心網 writesprite.com 作品,請記得按讚、收藏及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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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散文大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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