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等身材,相當寬大,夏天他愛脫掉上身衣服,露出他厚實的胸脯。 他的健康和強壯值得人人羡慕。 誰也想不到這樣一個結實的身體,藏着一顆比鷄膽還小的小膽。 他雖說是一個文人,因為缺少名士的清骨,究竟還有撒野的地方,招人喜愛。 方纔我說他赤課上身,未免有傷風化,實際當着親朋家小,他才敢這樣灑脫無禮。 有一個毛病,不問前面是否遠客高誼,他依然奪口而出,順口而下,好比清流潺潺,忽來一聲鴉噪。 這就是那句一般廝走的口頭禪:狗的。 我喜歡他。 十歲的光景,父親託了兩位朋友把我遠迢迢從西安送到津浦沿線的一個小站。 他是其中之一。 另一位是着名的二楞子,一句話就瞪眼,兩句話就打架的李逵一流的人物。 他們兩位永遠在衝突,我夾在中間像一道壩,或者不如說像一位判官,因為最後排難解紛的一定是我。 我很乖巧。 他們一路在轎車上爭吵,臨到歇店的時候,我總插進一句: ─—叔叔,回頭喝酒嗎? 他們在這一點上永遠是同意的。 看著我矜矜在意打開我的小箱,一枚一枚數着我的銅元,預備下了轎車請客,他們彼此望瞭望,眼睛全閉小了。 我母親給我小箱放了十塊錢的銅元,因為我的乖巧,變成他們的調解費。 我想他們不會真打真閙起來的。 希伯先生的性格先不允許。 然而他之所以要抬杠的,大約只是尋開心,故意激逗而已。 假如他曉得對方霸道的時候他會笑着臉,尋個機會,一轉身溜掉的。 這種怕事的性格決定了他退守的引止。 他不肯接受我父親的介紹,孤零零到一個陌生的隊伍。 他指望我父親有—天飛黃騰達,成就他的功名。 同伴遠走高飛,有的發了財,有的做了官,有的為害於民,有的為利於國,有的流轉溝壑,死而不得其所,只有他,自從我父親遇了害,收了他僅有的野心,燒掉所有我父親寄給他的危險的書札,安分守己,默默然,只做了一個良善的順民。 每一個人有他自己的磁石。 我父親是希伯先生的磁石。 這塊磁石碎了,也就沒有誰能再吸引他這塊頑鐵了。 年輕時候嘗夠了冒險,如今心灰了,面冷了,他牢牢守住他的處世哲學:明哲保身和與世無爭。 名有好處也有壞處,他不要了;利,他要的,然而也只是那飽暖無缺的蠅頭小利。 沒有大奢望,他也就沒有大風波。 他像一條蠶,啃着他那一片桑葉。 還不如蠶,他放棄了走動的念頭。 二十年來,難得有人聽到他的名字。 我曉得他在家鄉一個什麼職業學校教書,發兩句無謂的牢騷,講兩句他那點兒半新不舊的破撈什子,如斯而已。 一陣狂風暴雨捲進了這和平的渺小的生活,他把自私當做他的硬殻,慷慷逸逸,拖拖沓沓,膠着在他綠英英的石頭上面。 他已經忘記什麼叫做行動。 萬一他在滾轉,那不是他,而是石頭,是波浪。 但是,可愛而又可憐的希伯先生,我同情你。 現在你陷在沸騰的血海,還丟掉了你所依恃的小小石頭。 你心愛的兒子也被強敵打死了。 逃到什麼地方去,你這前不把天后不着地的田螺?你學會了生活,卻不曉得怎樣生活:生活是一條鏈子,你是一個環子。 他不是一塊一塊不相連接的石頭。 我一點沒有責備希伯先生的意思。 我寶貴我過去的生命,希伯先生是它一了寂寞的角落。 他屬於我的生命,他的悲哀正是我的悲哀。 有誰說我不就是希伯先生呢?有誰說誰不是呢?站出來,讓我崇拜你。 懷王統照 李健吾 上海還沒有完全淪陷的時候,能夠在一起談天的朋友已經不多了,形勢也一天比一天緊張,心裡全不很安定。 在這有限的幾位可以無所不談的朋友之中,王統照年事最高,和我的相識也最早,掐指算來,二十多個年頭了。 我那時還在廠甸附屬中學讀書,班上有幾位同學如蹇先艾,朱大丹等等,很早就都喜歡舞文弄墨,辦了一個《爝火》周刊,附在景爸的《國風日報》出版,後來似乎還單獨發刊了幾期,那時候正是魯迅如日之響午,徐志摩方從英倫回來。 我們請魯迅到學校演說過一次,記得那次是在大禮堂,同學全來聽了,我們幾個人正忙着做筆記。 魯迅因為在師範大學教書,所以我們拜託先生們大都是師範大學畢業生去請,也還不太困難。 因為我們各自童心很重,又都始終走着正軌上學的路子,以後就再也沒有和這位流浪四方我們當時不懂什麼叫做政治的把戲的大文豪發生實際因緣。 徐志摩和我們就比較往還多了,他住在石虎衚衕松坡圖書館,蹇先艾的叔父是館長,所以不似蹇先艾和他那樣熟,朱大丹和我卻也分了一些拜識的光榮。 徐志摩到我們教室講演過,是他回國第一次講演,事後他埋怨蹇先艾,連一杯開水也不知道倒給他這位詩人留學生喝。 但是他很喜歡我們這幾個沒有禮貌的冒失鬼,後來他在《晨報》辦副刊和詩刊,就常常約我們這幾個不成熟的小朋友投稿子騙錢。 我說騙錢,並不是說以後賣文章就不叫騙錢,我就一直沒有長進,活到四十歲,還得仗着寫文章過日子。 可是錢呀,在我們幾個中學生看起來,真有了不起的重要呵。 蹇先艾住在大門道一間小小門房,和師陀在淪陷期間住的那間白俄房子不相上下,父親早已去世,生母的身份不高,是我最敬佩的一個勤慎的苦同學。 第315頁完,請繼續下一頁。喜歡 寫心網 writesprite.com 作品,請記得按讚、收藏及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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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話散文集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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