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弟弟妹妹們是將以極大的歡喜來歡迎我的,然而我呢,我兩手空空。 臨放假的幾天,許多同學都忙着買東西,成包的,成盒的。 成罐的,成筒的,來往地提在手上,重疊地堆在屋裡的,有些人又買了新帽子載在頭上,有些人又買了新鞋子穿在腳上……然而我呢,我什麼也沒有。 但當我整理行囊,向字紙簍中丟棄碎紙時,我卻有了新的發現:是一大堆已經幹得像河流石子一般的白饅頭。 我知道這些東西的來源。 在師範學校讀書的學生們吃着公費的口糧,因為是公費,不必自己花錢,就可以自己費。 為了便于在自己寢室中隨時充饑,或為了在寢室中以公費的饅頭來配合自己特備的豐美菜餚,於是每飯之後,必須偷回一些新的饅頭來,雖然訓導先生一再查禁也是無用。 日子既久,存蓄自多,臨走之前,便都一丟了之。 我極不喜歡這件事,讓這些東西丟棄也於心不忍,於是便揀了較好的帶在自己行囊中。 自然,這種事情都是在別人看不見的時候作的,倘若被別人看見,人家一定耍笑我的。 真的,萬一被別人看見了,我將何以自解呢?我將說「我要帶回家去給我那從小以大豆高粱充塞饑腸的弟弟妹妹們作為禮物」嗎?我不會這麼說,因為這麼說就更可笑了。 然而我幸而也不曾被人看見,我想,假設不是我現在用文字把這件事供出來,我那些已經顯達了的或尚未顯達的同窗們是永不會知道這事的。 我帶了我的行囊去搭小河上的板船。 然而一到了河上,我又有了新的發現:河岸上很多貝殼,這些貝殼大小不等,顏色各殊,白的最多,也有些是微帶紅色或綠色的。 我喜歡極了。 我很大膽地撿拾了一些,並且在清流中把貝殼上的污跡和藻痕都洗刷淨盡,於是貝殼都變成空明淨潔的了,晾乾之後,也就都放在行羹裡。 我說是「大膽地」撿拾,是的,一點也不錯,我還怕什麼呢?貝殼自然界的所有物,就如同在山野道旁摘一朵野花一樣。 誰還能管我呢,誰還能笑我呢?而且,不等人問,我就以這麼說:「撿起來給小孩玩的,我們那裡去海太遠。 」這麼說著,我就坐在船舷上,看兩岸山色,聽水聲櫓聲,陽光照我,輕風吹我,我心裡就快活了。 但這樣的事情也不是每次都有,有時候空手回家了,我那老祖母就會偷偷地對我說,「哪怕你在村子外面買一個燒餅,就說是省城帶來的,孩子們也就不過麼失望了!」後來到了我上大學的時候,我的情形可以說比較好了一些,由手到口,我可以管顧我自己了,但為了路途太遠,回家的機會也就更少。 我的祖母去世了,家裡不告訴我,我也就不曾去送她老人家安葬。 隔幾年回家一次,弟弟妹妹都長大了,這時候我自然可以買一點禮物帶回來了,然而父親母親卻又說:「以後回家不要買什麼東西。 吃的,玩的,能當了什麼呢?等你將來畢了業,能賺錢時再說吧!」是的,等將來再說吧,那就是等到了現在。 現在,我明明知道你們在痛苦生活中滾來滾去,然而我卻毫無辦法。 我那小妹妹出嫁了。 但當故鄉淪喪那一年她也就結束了她的無花無果的一生。 我那小弟弟現在倒極強壯,他在故鄉跑來跑去,彷彿在打游擊。 他隔幾個月來一次信,但發信的地點總不一樣。 他最近的一封信上說:「父親雖然還健康,但總是老了,又因為近來家中負擔太重,地裡的糧食僅可餬口,捐稅的款子無所出,就只有賣樹,大樹賣完了,再賣小樹,……父親有時痛心得糊糊塗涂的……」唉,痛心得糊糊塗涂的,又怎能不痛心呢?父親從年青時候就喜歡種樹,凡宅邊,道旁,田間,塚上,凡有空隙處都種滿了樹,楊樹、柳樹、槐樹、桃樹,凡可以作木材的,可以開花結果子的,他都種。 父親人老了,樹木也都大了,有的成了林子了。 大革命前我因為不小心在專制軍閥手中遭了一次禍。 父親就用他多少棵大樹把我贖了回來。 現在敵人侵略我們了,父親的樹怕要保不住了,我只擔心將來連大豆高粱也不再夠吃。 不過我那弟弟又怕我擔心,於是總在信上說:「不要緊,我總能使父親喜歡,我不叫他太憂愁,因為我心裡總是充滿了希望……」好吧,但願能夠如此。 燈光暗得厲害,我把油捻子向外提一下,於是屋子裡又亮起來,我的心情也由暗淡而變得光明了些。 我想完了上面那些事情,就又想起了另一件事,這卻是今天早晨的事了,今天報載某某大資本家發表言論,他說他自己立下一個宏願:將來抗戰勝利之後他要捐出多少萬萬元,使全國各縣份都有一個醫院,以增進國民健康,復興民族生命。 抗戰當然是要勝利的,我希望這位有錢的同胞不要存半點疑惑,你最好把你的錢就放在於邊,等你一聽說「抗戰已經勝利了」,你就可以立刻拿出來。 但我卻又想了,抗戰勝利之後,我自己應當拿出點什麼來貢獻給國家呢?可是也不要忘記還有我自己的家,我也應當有點幫助。 但我想來想去,我還是沒有回答,我想,假設我有可以貢獻的東西,哪怕是至微未的東西,哪怕只是一個貝殼或山塊乾糧,我還是現在就拿出來吧。 我又想到那個「女人與貓」的故事,因為警報時間走失了一隻小貓,她就捉在「抗戰」罵了一個痛快。 第298頁完,請繼續下一頁。喜歡 寫心網 writesprite.com 作品,請記得按讚、收藏及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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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話散文集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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