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遠地在一個新堆成的土坡上,也是從炸塌了的圍牆缺口看進去,七八個人帶著悲慼的面容,對著那具屍體發楞。 這些人一定是和死者相識的吧。 那個中年婦人指着露腿的死屍說:「陳家三小姐,剛纔挖出來。 」以後從另一個人的口裡我知道了這個防空洞的悲慘故事。 一隻帶泥的腿,一個少女的生命。 我不認識這位小姐,我甚至沒有見過她的面顏。 但是望着一園花樹,想到關閉在這個園子裡的寂寞的青春,我覺得心裡被什麼東西搔着似地痛起來。 連這個安靜的地方,連這個渺小的生命,也不為那些太陽旗的空中武士所寬容。 兩三顆炸彈帶走了年輕人的渴望。 炸彈毀壞了一切,甚至這個寂寞的生存中的微弱的希望。 這樣地逃出囚籠,這個少女是永遠見不到園外的廣大世界了。 花隨着風搖頭,好像在嘆息。 它們看不見那個熟習的窗前的面龐,一定感到寂寞而悲慼吧。 但是一座樓隔在它們和防空洞的中間,使它們看不見一個少女被窒息的慘劇,使它們看不見帶泥的腿。 這我卻是看見了的。 關於這我將怎樣向人們訴說呢? 夜色降下來,園子漸漸地隱沒在黑暗裡。 我的眼前只有一片黑暗。 但是花搖頭的姿態還是看得見的。 周圍沒有別的人,寂寞的感覺突然侵襲到我的身上來。 為什麼這樣靜?為什麼不出現一個人來聽我憤慨地講述那個少女的故事?難道我是在夢裡? 臉頰上一點冷,—滴濕。 我仰頭看,落雨了。 這不是夢。 我不能長久立在大雨中。 我應該回家了。 那是剛剛被震壞的家,屋裡到處都漏雨。 1941年8月16日在昆明 選自《廢園外》 火 巴 金 船上只有輕微的鼾聲,掛在船篷裡的小方燈,突然滅了。 我坐起來,推開旁邊的小窗,看見一綫灰白色的光。 我不知道現在是什麼時候,船停在什麼地方。 我似乎還在夢中,那噩夢重重地壓住我的頭。 一片紅色在我的眼前。 我把頭伸到窗外,窗外靜靜地橫着一江淡青色的水,遠遠地聳起一座一座墨汁繪就似的山影。 我獃獃地望着水面。 我的頭在水中浮現了。 起初是個黑影,後來又是一片亮紅色掩蓋了它。 我擦了擦眼睛,我的頭黑黑地映在水上。 沒有亮,似乎一切都睡熟了。 天空顯得很低。 有幾顆星特別明亮。 水輕輕地在船底下流過去。 我伸了一隻手進水裡,水是相當地涼。 我把這周圍望了許久。 這些時候,眼前的景物彷彿連動也沒有動過一下;只有空氣逐漸變涼,只有偶爾亮起一股紅光,但是等我定睛去捕捉紅光時,我卻只看到一堆沉睡的山影。 我把頭伸回艙裡,艙內是陰暗的,一陣一陣人的氣息撲進鼻孔來。 這氣味像一隻手在搔着我的胸膛。 我向窗外吐了一口氣,便把小窗關上。 忽然我旁邊那個朋友大聲說起話來:「你看,那樣大的火!」我吃驚地看那個朋友,我看不見什麼。 朋友仍然沉睡着,剛纔動過一下,似乎在翻身,這時連一點聲音也沒有。 艙內是陰暗世界,沒有亮,沒有火。 但是為什麼朋友也嚷着「看火」呢?難道他也做了和我同樣的夢?我想叫醒他問個明白,我把他的膀子推一下。 他只哼一聲卻翻身向另一面睡了。 睡在他旁邊的友人不住地發出鼾聲,鼾聲不高,不急,彷彿睡得很好。 我覺得眼睛不舒服,眼皮似乎變重了,老是睜着眼也有點吃力,便向艙板倒下,打算闔眼睡去。 我剛閉上眼睛,忽然聽見那個朋友嚷出一個字「火」!我又吃一驚,屏住氣息再往下聽。 他的嘴卻又閉緊了。 我動着放在枕上的頭向艙內各處細看,我的眼睛漸慚地和黑暗熟習了。 我看出了幾個影子,也分辨出鋪蓋和綫毯的顏色。 船尾懸掛的籃子在半空中隨着船身微微晃動,彷彿一個穿白衣的人在那裡窺探。 艙裡悶得很。 鼾聲漸漸地增高,被船篷罩住,衝不出去。 好像全堆在艙裡,把整個艙都塞滿了,它們帶著難聞的氣味向着我壓下,壓得我透不過氣來。 我無法閉眼,也不能使自己的心安靜。 我要掙扎。 我開始翻動身子,我不住地向左右翻身。 沒有用。 我感到更難堪的窒息。 於是耳邊又響起那個同樣的聲音「火」!我的眼前又亮起一片紅光。 那個朋友睡得沉沉的,並沒有張嘴。 這是我自己的聲音。 夢裡的火光還在追逼我。 我受不了。 我馬上推開被,逃到艙外去。 艙外睡着一個夥計,他似乎落在安靜的睡眠中,我的腳聲並不曾踏破他的夢。 船浮在平靜的水面上,水青白地發着微光,四周都是淡墨色的山,像屏風一般護着這一江水和兩三隻睡着的木船。 我靠了艙門站着。 江水碰着船底,一直在低聲私語。 一陣一陣的風迎面吹過,船篷也輕輕地叫起來。 我覺得呼吸暢快一點。 但是跟着鼾聲從艙裡又送出來一個「火」字。 我打了一個冷噤,這又是我自己的聲音,我自己夢中的「火」! 四年了,它追逼我四年了! 四年前上海淪陷的那一天,我曾經隔着河望過對岸的火景,我像在看燃燒的羅馬城。 房屋成了灰燼,生命遭受摧殘,土地遭着蹂躪。 在我的眼前沸騰着一片火海,我從沒有見過這樣大的火,火燒燬了一切:生命,心血,財富和希望。 但這和我並不是漠不相關的。 燃燒着的土地是我居住的地方;受難的人們是我的同胞,我的弟兄;被摧毀的是我的希望,我的理想。 這一個民族的理想正受着熬煎。 我望着漫天的紅光,我覺得有一把刀割着我的心,我想起一位西方哲人的名言:「這樣的幾分鐘會激起十年的憎恨,一生的復仇。 」我咬緊牙齒在心裡發誓:我們有一天一定要昂着頭回到這個地方來。 第33頁完,請繼續下一頁。喜歡 寫心網 writesprite.com 作品,請記得按讚、收藏及分享
音調
速度
音量
語言
《白話散文集粹》
第3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