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筍有成竹而為箭的使命,所以特別頑強,不論土地如何結實,甚至有巨石高壓,它必欲「挺身而出」,故初則裂地為縫,終則奪縫怒長。 即有巨石,亦必被掀到一旁,大抵冬筍是它尚未出於地面之稱,並非與毛縫筍為不同種類。 一為毛筍,只須塌地斬斷,不勞你東搜西尋了。 所以一作羹湯,也就覺得鮮味稍殺。 在綠竹叢中黃草堆裡,要尋到所謂筍的「爆」,實在困難。 我家「長工看牛」之類,又常和我取笑,當我轉過背去,就用鋤向地上一掘,做成個假的「爆」,並且做出種種暗示,叫我向那爆裂處走去。 一待我發現這個,便用力的掘,弄得筋疲力竭,還是一無所得,而他們卻柱鋤站立一旁,淺淺微笑了。 「絶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而我則不作如是想,大抵每一早晨,我非掘得一二株筍,是不願回家的。 然而,有時,於無意之間,與姊妹嬉頑于竹林深處,或採毛茛咀嚼,或築石為城,翻動亂石,忽見「小黃貓」出現眼前,那真大喜過望,莫不號跳回家,攜鋤入山。 真有「長鑱長鑱白木柄,吾生托子以為命」之慨了。 不過鄉人之於竹,有「筍山」與「竹山」之分。 我家就有一大竹山,一小筍山。 竹山專用以培竹。 筍山大都鄰近居處,便于採掘。 竹山則專有管山人司值,禁止一切人等偷掘冬筍。 竹山每年一度壅培,即用管山人所飼之牛的「牛糞」。 壅培之時,大概在秋末冬初。 這事在富農的我家,彷彿是個節日,我也曾跟長工僱工,參與這種盛會。 目的不在去聞牛屎香味,而在管山人的一頓好小菜。 壅山之日,主人與管山人同至山地數竹,將每一竹上用桐油寫上房記;我則跟隨在瘦長的父親的身後,看著他提着一竹筒黑油,用毛筆沾油作書的有趣情景。 這在鄉間叫做「號竹」。 父親號竹的本領,極其高妙,筆觸竹竿,如走龍蛇,頃刻即就。 有時是「明房」兩字,有則為「王明房」。 這打算自然不同於竹上題詩。 竹既有號,則偷兒便無所用其技了。 固然伐竹之時,可將它記號颳去。 但被刮過的竹,背到村裡,人們也就側目而視。 這大概就是張伯倫所謂「道德的效果」吧! 我是不大明白父親那種愛竹心理的。 但每當秋夏之交,父親又率長工上山去了,將竹山上的老竹刪去一批,背到村前溪灘,喚筏工,鎖竹成筏,專等老天下雨,溪水高漲。 大概秋雨一陣過後,父親就背上餱囊上城去了。 同時,筏工也撐着竹筏,順水而下。 有時,父親且與做長板生意的合作,讓竹筏上載着許多木頭刳成的長板,軸轤接尾的浩浩蕩蕩流着出去。 鄉下孩子所見甚小,每遇此情此景,是覺頗為「壯觀」的。 背着餱囊上路的父親,不到一月左右,也就捎着「鳳仙袋」喜氣洋洋的回來了。 母親自然是慰勞備至,首先為他招呼面水腳水。 父親本不喝酒,但在這一次餐桌上,、母親總為他燙下幾兩黃酒,姑且小飲幾杯,說是趕趕寒氣。 而我所欣喜的又是藉此也有一頓好小菜吃。 自掘筍以至壅竹賣竹,這情景在今天想來,宛然如畫。 嘆童時之不可復回,慨「古風」之未必長存,我雖泄氣,卻還欣然。 然而腳踏實地,父親時代鄉人們的艱苦奮鬥精神,那確實是如筍如竹,挺然翹然,不可一世的! 我們兄弟之間,已沒有人步父親後塵,過這艱苦奮斗的生活了。 我在海外流浪,已十餘年于茲,故鄉山色,是否一仍舊觀,亦無法想像。 我本無所愛於故鄉,但身處孤島,每天總可碰到些失卻家鄉流浪街頭的難胞。 他們惦唸著祖宗的遺業,他們忘不了自己的土地。 他們也許時時做着家園的夢,牛的夢,犁頭的夢,甚至聞着牛糞的氣息,然而他們的故鄉呢?這使我于悲憫他們的境遇之後,略覺驕矜,我的故鄉依然還是我們的!但不知有誰負起捍衛這鄉邦的責任?一九二七年,二兄在世,故鄉是曾經吼過來的。 亡友董摯興的血,怕還未必幹了吧,但我的故鄉在今天是否也在吼呢? 父親在日,嘗告我曰:昔者尚書太公與崇禎皇帝閒談,皇帝詢及吾鄉情況,尚書太公以十四字作答:「乾柴白米岩骨水,嫩筍綠茶石板魚。 」是這樣世外桃源的故鄉,怕已未必再見于今日了。 我也不願我的故鄉,終成為桃源。 能鬥爭,才能存在;能奮發,才能進步。 舊的讓它死去,新的還須創造。 失了鄉土的同胞,我亦正與之同運命,而挺拔自雄卻寒禦暑的筍竹的英姿,該是我們所應學取的吧! 吃筍之餘,有感如右,非為懷舊,藉以自惕雲耳。 ·543· 釣魚——故鄉隨筆魯彥 魯彥1902~1944,浙江鎮海人,現代作家。 著有長篇小說《憤怒的鄉村》,散文集《隨蹤瑣記》等。 秋天早已來了,故鄉的氣候卻還在夏天裡。 那些特殊的漁夫,便是最好的例證。 那是一些十歲以上十六歲以下的男女孩子,和十六歲以上的青年以及四五十歲的將近老年的男子。 他們像埋伏的哨兵似的,從村前到村後,佔據着兩道彎彎曲曲的河岸。 孩子們五六成群的多在埠頭上蹲着,坐著,或者伏着,把頭伸在水面上,窺着水中石縫間的魚蝦。 他們的釣竿是粗糙的,短小的,用細小的黃銅絲做的小鈎,小鉤上串着黑色的小蚯蚓,用鷄毛做浮子,用細線穿著。 第52頁完,請繼續下一頁。喜歡 寫心網 writesprite.com 作品,請記得按讚、收藏及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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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散文(閑情記趣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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