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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禹錫作為中唐時期政治革新派的一員,作為一位樸素的唯物主義的思想家,是比較爽朗和倔強的。他並不因失敗和不幸而消沉氣餒,相反他卻以為這倒可以更清楚地瞭解自己的不足,從中獲得教益。這就是他所說的:「百勝難慮敵,三折乃良醫。人生不失意,焉能暴己知」(《學阮公體三首》)。所以他在遭貶之後,仍然能保持着對用世的渴望和對理想的執着,至老不衰。晚年寫的這首《始聞秋風》所表現出來的那種跌宕雄健的風格和積極健康的美學趣味,正是詩人那種「老驥伏櫪,壯心不已」的倔強進取精神和品格的藝術寫照。
(趙其鈞)
西塞山懷古
西塞山懷古
劉禹錫
王濬樓船下益州,金陵王氣黯然收。
千尋鐵鎖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頭。
人世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
今逢四海為家日,故壘蕭蕭蘆荻秋。
西塞山,在今湖北太冶東面的長江邊。嵐橫秋塞,山鎖洪流,形勢險峻,是六朝有名的軍事要塞。長慶四年(
824)劉禹錫由夔州刺史,調任和州刺史,沿江東下,途經西塞山,即景抒懷,寫下了這首詩。太康元年(
280)晉武帝命王濬率領以高大的戰船組成的水軍,順江而下,討伐東吳。詩人便以這件史事為題,開頭寫「樓船下益州」,「金陵王氣」便黯然消失。益州金陵,相距遙遙,一「下」即「收」,何其速也!兩字對舉就渲染出一方是聲勢赫赫,一方是聞風喪膽。第二聯便順勢而下,直寫戰事及其結果。東吳的亡國之君孫皓,憑藉長江天險,並在江中暗置鐵錐,再加以千尋鐵鏈橫鎖江面,自以為是萬全之計,誰知王濬用大筏數十,沖走鐵錐,以火炬燒燬鐵鏈,結果順流鼓棹,徑造三山,直取金陵。「皓乃備亡國之禮,……造於壘門」(《晉書。王濬傳》)。第二聯就是形象地概括了這一段歷史。
詩的前四句,洗煉、緊湊,在對比之中寫出了雙方的強弱,進攻的路線,攻守的方式,戰爭的結局。它只用第一句詩寫西晉水軍出發,下面就單寫東吳:在戰爭開始的反映,苦心經營的工事被毀,直到舉旗投降,步步緊逼,一氣直下。人們不僅看到了失敗者的形象,也看到了勝利者的那種摧枯拉朽的氣勢。可謂虛實相間,勝敗相形,巧於安排。
詩人在剪裁上頗具功力。他從眾多的史事中單選西晉滅吳一事,這是耐人尋味的,因為東吳是六朝的頭,它又有頗為「新穎」的防禦工事,竟然覆滅了。照理後人應引以為鑒,其實不然。所以寫吳的滅亡,不僅揭示了當時吳王的昏聵,更表現了那些後來者的愚蠢,也反映了國家的統一是歷史的必然。其次,詩人寫晉吳之戰,重點是寫吳,而寫吳又着重點出那種虛妄的精神支柱「王氣」、天然的地形、千尋的鐵鏈,皆不足恃。這就從反面闡發了一個深刻的思想,那就是「興廢由人事,山川空地形」(劉禹錫《金陵懷古》)。可見如此剪裁,就在於它能完滿地表現其主題思想。
清代屈復評這首詩說:「前四句止就一事言,五以『幾回』二字括過六代,繁簡得宜,此法甚妙。」(《唐詩成法》)不過應該指出,若是沒有前四句豐富的內容和深刻的思想,第五句是難以收到如此言簡意賅的效果。第六句「山形依舊枕寒流」,山形,指西塞山;寒流,指長江,「寒」字和結句的「秋」字相照應。詩到這裡才點到西塞山,那麼前面所寫,是不是離題了呢?沒有。因為西塞山之所以成為有名的軍事要塞,之所以在它的身邊演出過那些有聲有色載入史冊的「活劇」,就是以南北分裂、南朝政權存在為條件的。因此前面放眼六朝的興亡,正是為了從一個廣闊的歷史背景中引出西塞山,從而大大開拓了詩的境界。詩人不去描繪眼前西塞山如何奇偉竦峭,而是突出「依舊」二字,亦是頗有講究的。山川「依舊」,就更顯得人事之變化,六朝之短促,不僅如此,它還表現出一個「江山不管興亡恨,一任斜陽伴客愁」(包佶《再過金陵》)的意境。這些又從另一個角度對上一句的「傷」字作了補充,所以紀昀說:「第六句一筆折到西塞山是為圓熟」(見方回《瀛奎律髓》紀評)。
第七句宕開一筆,直寫「今逢」之世,第八句說往日的軍事堡壘,如今已荒廢在一片秋風蘆荻之中。這殘破荒涼的遺蹟,便是六朝覆滅的見證,便是分裂失敗的象徵,也是「今逢四海為家」、江山一統的結果。懷古慨今,收束了全詩。
劉禹錫的這首詩,寓深刻的思想于縱橫開闔、酣暢流利的風調之中,詩人好象是在客觀地敘述往事,描繪古蹟,其實並非如此,翻一翻歷史,便知道在唐憲宗時期曾經取得了幾次平定藩鎮割據戰爭的勝利,國家又出現了比較統一的局面,不過這種景象只是曇花一現,公元八二一年到八二二年河北三鎮又恢復了割據局面。劉禹錫在這首詩中,把嘲弄的鋒芒指向在歷史上曾經佔據一方、但終於覆滅的統治者,這不正是對重新抬頭的割據勢力的迎頭一擊嗎!當然,「萬戶千門成野草,只緣一曲《後庭花》」(《金陵五題。台城》),這個六朝覆滅的教訓,對於當時驕侈腐敗的唐王朝來說,也是一面很好的鏡子。
(趙其鈞)
酬樂天揚州初逢席上見贈
酬樂天揚州初逢席上見贈
劉禹錫
巴山楚水淒涼地,二十三年棄置身。
懷舊空吟聞笛賦,到鄉翻似爛柯人。
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
今日聽君歌一曲,暫憑杯酒長精神。
唐敬宗寶曆二年(
826),劉禹錫罷和州刺史任返洛陽,同時白居易從蘇州歸洛,兩位詩人在揚州相逢。白居易在筵席上寫了一首詩相贈:「為我引杯添酒飲,與君把箸擊盤歌。詩稱國手徒為爾,命壓人頭不奈何。舉眼風光長寂寞,滿朝官職獨蹉跎。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劉禹錫便寫了《酬樂天揚州初逢席上見贈》來酬答他。
劉禹錫這首酬答詩,接過白詩的話頭,着重抒寫這特定環境中自己的感情。白的贈詩中,白居易對劉禹錫的遭遇無限感慨,最後兩句說:「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一方面感嘆劉禹錫的不幸命運,另一方面又稱讚了劉禹錫的才氣與名望。大意是說:你該當遭到不幸,誰叫你的才名那麼高呢!可是二十三年的不幸,未免過分了。這兩句詩,在同情之中又包含着讚美,顯得十分委婉。因為白居易在詩的末尾說到二十三年,所以劉禹錫在詩的開頭就接著說:「巴山楚水淒涼地,二十三年棄置身。」自己謫居在巴山楚水這荒涼的地區,算來已經二十三年了。一來一往,顯出朋友之間推心置腹的親切關係。
接着,詩人很自然地發出感慨道:「懷舊空吟聞笛賦,到鄉翻似爛柯人。」說自己在外二十三年,如今回來,許多老朋友都已去世,只能徒然地吟誦「聞笛賦」表示悼念而已。此番回來恍如隔世,覺得人事全非,不再是舊日的光景了。後一句用王質爛柯的典故,既暗示了自己貶謫時間的長久,又表現了世態的變遷,以及回歸之後生疏而悵惘的心情,涵義十分豐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