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住嘴不說了,似乎把心裏的什麼東西硬壓了下去。她還沒有定下心來。以後才知道,她走進來是完全偶然的,絲毫沒有疑心到什麼,也完全沒想到會遇見她所看到的事。
「阿遼沙,你快追上去!」米卡急忙對兄弟說,「你對她說……我並沒料到,……不要讓她就這樣走!」
「我晚上以前再到你這裏來!」阿遼沙嚷著,就連忙跑去追卡嘉。他在醫院的圍牆外面才追上了她。她走得又急又快,但阿遼沙剛追上她,她就急促地對他說起來:
「不行,我在這女人面前不能懲罰自己!我對她說『你饒恕我吧』,是因為我要懲罰自己懲罰到底。可是她竟不肯饒恕,……為了這,我倒愛她!」卡嘉用變了樣的聲音說,她的眼睛裏顯出氣得發瘋的神情。
「哥哥完全沒有料到,」阿遼沙喃喃地說,「他深信她不會來的。……」
「這毫無疑問。我們把這事拋開吧。」她打斷他說。「聽我說,我現在不能同您一塊兒去參加葬禮了。我已經派人送了花去,放在棺前。他們好象還有錢。如果必要的話,您可以對他們說,將來我永遠不會把他們撇下不管的。……好了,現在請您離開我,讓我一個人吧。您已經誤了時間。晚禱的鐘聲已經響了。……請您離開我吧!」
第三節 伊留莎的殯葬 石頭旁邊的演詞
他真是去晚了。大家久等著他,甚至已決定不再等他到,就要把那口飾滿鮮花的漂亮的小棺材抬到教堂裏去了。那是可憐的男孩伊留莎的棺材。他是在米卡的判決下來後第三天死的。阿遼沙剛走到大門外就有伊留莎的一群同學向他歡呼。他們正急不可耐地等著他,看見他終於來了,都十分高興。他們一共來了十二個人,大家都是肩上背著各式各樣的書包直接來的。「爸爸要哭的,你們常來看看他呀。」伊留莎臨死時這樣囑咐他們,他們都記住了。為首的是柯裏亞·克拉索特金。
「您來了,卡拉馬佐夫!我真喜歡!」他大聲說,向阿遼沙伸出手來。「這裏真可怕。說實在話,看著真是難受。斯涅吉遼夫沒有喝醉,我們清楚地知道他今天一滴酒也沒有喝,但是卻好象喝醉了。……我一向很剛強,可是這種情景實在是太可怕了。卡拉馬佐夫,如果不耽擱您的話,在您走進去以前,我只有一個問題想對您提出來。」
「什麼事,柯裏亞?」阿遼沙站住說。
「您的哥哥到底有罪沒有罪?是他殺死父親,還是那個僕人殺的?您怎麼說,真情就一定是這樣。我琢磨這事有四夜沒睡好覺了。」
「殺人的是僕人,我的哥哥沒有罪。」阿遼沙回答。
「我也是這麼說!」男孩斯穆羅夫突然嚷了起來。
「那麼他將為真理無辜犧牲啦?」柯裏亞大聲說。「他雖然犧牲,但是他是幸福的!我要羡慕他!」
「你這是什麼意思?怎麼能這樣說?為什麼呢?」阿遼沙驚訝地叫了起來。
「哎,但願我在什麼時候也能為真理犧牲,那才好呢!」柯裏亞熱烈地說。
「但是不能為了這種事情,不能忍受這樣的恥辱,這樣可怕的情境!」阿遼沙說。
「自然……我希望為全人類而死。至於恥辱,那有什麼,我們的姓名總是要消滅的。我很尊重你的哥哥。」
「我也尊重!」一個小孩突然從人群裏完全出人意外地喊了出來。這就是那個曾經說他知道特洛伊是什麼人建造的孩子。他一喊出來,就象上次一樣,滿臉通紅,象一朵牡丹,一直紅到耳根。
阿遼沙走進屋裏。伊留莎交叉著兩手,闔上眼睛,躺在藍底白邊的棺材裏。他消瘦的臉龐完全沒有變,奇怪的是屍身幾乎沒有發出一點氣味。臉部的表情是嚴肅的,而且有點沉思的樣子。交叉著的雙手特別好看,好象大理石雕成的一般。他手裏放著花,而且整個棺材裏裏外外也全都鋪滿鮮花,是麗薩·霍赫拉柯娃天剛亮就叫人送來的。但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也送了花來,阿遼沙開門的時候,上尉正在用不住哆嗦的手握著一把花,再次將它撒在他鍾愛的孩子身上。他幾乎沒有朝走進來的阿遼沙看,而且也不想看任何人,甚至沒有看他正在哭泣的發瘋的妻子,他的「孩子他媽」。她這時正不斷地努力想支著她的病腿站起來,好更靠近一些瞧瞧她死去的孩子。孩子們把尼娜連椅子一塊兒抬起來,放在棺材旁邊。她頭緊緊貼著棺材,大概也在那裏輕聲地哭泣。斯涅吉遼夫的臉上帶著興奮的神氣,但是好象既慌亂而又冷酷。在他的舉動裏,他沖口說出來的一言半語裏有點發癡的樣子。「小老爺子,親愛的小老爺子!」他瞧著伊留莎,不時地呼喊著。還在伊留莎活著的時候,他就慣於親昵地稱他為「小老爺子,親愛的小老爺子」。
「老頭子,也給我一點花,從他的手裏拿出來,就是那朵白花。你給我呀!」瘋癲的「孩子他媽」一面抽抽噎噎,一面懇求他。她不知是特別喜歡伊留莎手裏的那朵小白玫瑰,還是想從他手裏取一朵花來作紀念,但她一直全身不停地折騰著,伸著手想取那朵花。
「我誰都不給,一朵也不能給!」斯涅吉遼夫忍心地叫著,「這是他的花,不是你的。全是他的,沒有你的!」
「爸爸,給媽媽一朵花吧!」尼娜忽然抬起淚水縱橫的臉說。
「我一朵也不能給,尤其不能給她!她不愛他。她那時爭奪他的小炮,他就送給了她。」上尉一想起伊留莎把小炮讓給母親的情形,忽然失聲痛哭了起來。可憐的瘋女人則用手摀住臉,不停地輕聲嗚咽著。孩子們看見這位父親一直把住棺材不肯放手,可是抬出去的時間已到,就一下子把棺材緊緊地圍住,開始往起抬。
「我不願意把他葬在教堂的院子裏!」斯涅吉遼夫忽然叫道,「我要把他葬在石頭旁邊,我們的石頭旁邊!伊留莎吩咐過的。我不讓抬!」
他在過去整整的三天中就已一直在說要葬在石頭旁邊了。但這會兒阿遼沙,克拉索特金,女房東,女房東的姊妹,還有男孩們,全說了話。
「瞧他想出了什麼主意,在不聖潔的石頭旁邊下葬,好象葬吊死鬼似的。」房東老太婆嚴厲地說。「教堂的院子裏全是十字架。有人為他祈禱。聽得見教堂裏唱讚美詩的聲音,教堂執事讀經又那麼清楚明白,每次都會傳到那裏,就跟在他的墳上讀經一樣。……」
上尉最後只好揮了揮手,彷彿說:「隨你們抬到哪兒去吧!」孩子們抬起棺材,從母親身旁走過,在她面前停了一會,把棺材放低,好讓她能和伊留莎告別一下。但她因為在這三天裏一直只能隔著一段距離看到,現在忽然如此逼近地看見了這個親愛的臉龐,就突然全身顫抖,她那白髮的頭開始俯在棺材上面,歇斯底里地前仰後合抽搐起來。
「媽媽,你畫十字,祝福他,吻他吧!」尼娜對她喊著。但是母親象自動機器似的,一直抽搐著腦袋,一聲不出,帶著由於刺心的悲痛都變得扭歪了的臉容,突然舉拳捶起自己的胸脯來。棺材抬過去了。在棺材抬到尼娜身旁的時候,她最後一次把嘴唇貼在死去的兄弟的嘴上。阿遼沙走出屋外,央求女房東照顧留在家裏的人們,但是她不等他說完就說道:「這是當然的事,我會留在他們身邊的,我們也是基督徒呀。」老太婆說著哭了。
到教堂去的路並不遠,不過三百步光景。那是一個明朗而寧靜的日子。有點冰凍,但不厲害。教堂的鐘聲還在響。斯涅吉遼夫忙亂而慌張地在棺材後面跑著,穿著破舊短小,幾乎是夏季穿的夾大衣,光著頭,一頂破舊的寬邊軟帽握在手裏。他不停地忙亂操心,一會兒忽然伸手扶棺材的頭部,但卻只是妨礙了那些抬棺材的人,一會兒在旁邊跑著,尋找可以插一插手的地方。一朵花落在雪地上,他慌忙跑去揀起來,似乎丟一朵花是件了不起的大事似的。
「但是那塊麵包皮呢?竟把那塊麵包皮給忘記了。」他忽然十分驚惶地喊了起來。可是孩子們立刻提醒他說,那塊麵包其他剛才已經拿來放在口袋裏了。他馬上把它從口袋裏掏了出來,驗明以後才安了心。
「伊留莎囑咐過的,伊留莎,」他立刻對阿遼沙解釋,「他夜裏躺在那兒,我坐在旁邊,他忽然說:‘爸爸,在我的小墳填好土以後,你在墳上掰碎一些麵包皮,好讓喜鵲飛來,我一聽見它們飛來,感到不是孤零零地躺著,就會快樂的。」
「這很好,」阿遼沙說,「應該時常送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