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這樣。產生一種渴望,想破壞一些好的東西,或是象您所說的,用火點著它。這也是常有的事。」
「我不但是說說,我還要做。」
「我相信。」
「唉,就為您肯說出『我相信』這句話來,我是多麼地愛您呀。您一點兒,一點兒也沒有撒謊吧。也說不定您以為我是在故意說這些話,是逗著您玩的?」
「不,我並不認為那樣,……儘管說不定你也確實有點這種渴望。」
「有一點的。我決不對您撒謊。」她兩眼閃爍發光地說。
最使阿遼沙驚愕的是她那嚴肅的態度:她這會兒臉上沒有絲毫嘲弄和玩笑的意味,儘管以前就是在她最「嚴肅」的時候也總少不了帶點快樂和玩笑的神氣。
「人有些時候是愛犯罪的。」阿遼沙沉思地說。
「對呀,對呀!您說出了我的意思,愛的,大家都愛,什麼時候都愛,並不是『有些時候』。告訴您,大家就彷彿什麼時候約定好了說謊,於是從那時候起大家就都說起謊來。大家全說他們憎惡壞事,暗地裏卻都愛它。」
「您還在讀壞書麼?」
「讀的,媽媽讀這類書,藏在枕頭底下,我就偷來看。」
「您這樣毀您自己,不感到慚愧嗎?」
「我願意毀我自己。此地有一個小孩,他躺在軌道上面,讓火車從上面開過。真是幸運兒!跟您說吧,現在令兄因為殺死了父親受審判,大家就都因為他殺了父親而愛他了。」
「因為他殺了父親而愛他?」
「是的,大家全愛他!大家嘴上說可怕,但是私下裏都非常愛他。我首先愛。」
「在您講到大家的話裏也確實有幾分實情。」阿遼沙輕聲說。
「您居然有這樣的想法!」麗薩高興地尖叫起來,「教士也有這類思想!您沒法想像,我是多麼尊重您,阿遼沙,因為您永遠不說謊話。噯,讓我只對您一個人講講我的那個可笑的夢吧:我有時夢見小鬼,彷彿我在黑夜裏拿著蠟燭正獃在屋裏,忽然四處都是小鬼,四個屋角和桌子底下全有,它們還把門打開了,門外也站著一大群,想進來抓我。眼看已經走過來了,就要抓住我了。我忽然畫了個十字,它們全懼怕起來,往後退走,但是並不完全走開,站在門旁和角落裏,等候著。我忽然很想出聲罵上帝,剛罵出口,它們忽然又成群湧到我的面前,歡天喜地,眼看又要抓住我,我忽然又畫了個十字,——它們又走了。這真讓人痛快,痛快得透不過氣來。」
「我也常做這個夢,完全一樣。」阿遼沙忽然說。
「真的麼?」麗薩驚訝地嚷道,「您聽著,阿遼沙,您不要笑,這是極重要的:難道兩個不同的人會做一樣的夢麼?」
「大概會的。」
「阿遼沙,我對您說,這事非常重要,」麗薩帶著一種大驚小怪的神氣繼續說,「重要的不是夢的本身,而是您能夠做和我一樣的夢。您永遠不會對我說謊,現在也不要說謊:這是真的麼?您不是笑我麼?」
「是真的。」
麗薩好象幾乎驚獃了,有半分鐘沒吭聲。
「阿遼沙,要常來,常到我這裏來。」她忽然用哀懇的聲音說。
「我一輩子都要常來的。」阿遼沙堅定地回答說。
「我只對您一個人說,」麗薩又開口了,「我對自己說,還對您說。整個世界只對您一個人說。對您說比對自己說還高興。我在您面前完全不感到害臊。阿遼沙,為什麼我在您面前完全不害臊,一點也不害臊呢?阿遼沙,聽說猶太人在復活節的時候偷人家的小孩宰殺,真的嗎?」
「不知道。」
「我有一本書,我在裏面讀到講什麼地方一次審判的情形,說有一個猶太人把四歲小孩兩隻手上的指頭先剁了下來,然後把他釘在牆上,用釘子釘住,釘死了。他以後在法庭上說小孩死得很快,過了四小時就死了。真是快!他說:孩子呻吟著,不住地呻吟著,他卻站在那裏欣賞。真是好!」「好麼?」
「好的。我有時甚至想像是我自己在動手釘他。他懸掛在那裏,呻吟著,而我坐在他的對面,吃蜜餞鳳梨。我最愛吃蜜餞鳳梨。您愛麼?」
阿遼沙默不作聲,望著她。她的焦黃的臉突然變了樣,眼睛閃著光。
「您知道,我剛一讀到這個猶太人的故事,整夜流著眼淚渾身哆嗦。我想像著這個小孩怎樣哭喊呻吟,——四歲的小孩已經懂事了,——同時我老是擺脫不掉關於蜜餞鳳梨的念頭。到了早晨我給一個人寫了一封信去,請他務必到我這裏來一趟。他來了,我忽然對他講述關於男孩和蜜餞鳳梨的故事,全都說了,全都說了,還說:『這真好。』他忽然笑了起來,說的確很好,說完站起來就走了。只坐了五分鐘。他看不起我,是不是看不起我?您說,您說,阿遼沙,他是不是看不起我?」她在椅子上挺直身子,眼睛閃爍著。
「請問,」阿遼沙激動地說,「您自己叫他來的,叫這個人來的麼?」
「我自己。」
「送了一封信給他麼?」
「一封信。」
「就是問這件事情,問小孩的事情麼?」
「不,並不是為這件事情,完全不是。可是他一進來。我立刻問其他這件事情來。他回答以後,笑了一笑。站起來就走了。」
「這個人對您的態度很誠實。」阿遼沙輕聲說。
「他是瞧不起我麼?笑我麼?」
「不,因為他自己說不定也相信蜜餞鳳梨。他現在也病得很厲害,麗薩。」
「是的,他相信的!」麗薩的兩眼放光。
「他並不是瞧不起什麼人,」阿遼沙繼續說,「他只是不相信任何人。既然不相信,自然也就瞧不起了。」
「這麼說,也瞧不起我麼?瞧不起我麼?」
「也瞧不起您。」
「這很好,」麗薩咬著牙說,「他走了出去,笑了一聲,我就感到被人瞧不起也是好的。被剁下手指的小孩是好的,被人瞧不起也是好的。……」
她看著阿遼沙的眼睛,似乎既惱恨又激動地笑了起來。
「您知道,阿遼沙,您知道,我想……阿遼沙,您救救我吧,」她忽然從椅上跳起來,跑到他面前,緊緊地用兩手抱住他。「救救我吧,」她幾乎象呻吟似的說。「我對您說的一切話,難道我會對世上任何人說麼?我說的是實話,實話,實話!我要自殺,因為我覺得一切都是討厭的。我不願意再活下去了,因為我覺得一切都可憎!我覺得一切都討厭,一切都討厭!阿遼沙,您為什麼一點也不愛我,不愛我啊!」她發狂地說。
「不,我愛的!」阿遼沙熱烈地回答。
「您會不會哭我,會不會?」
「會的。」
「不是哭我不願意做您的妻子,而是單純地哭我,哭我。」
「我會哭的。」
「謝謝!我只需要您的眼淚。至於其餘的一切人,讓他們儘管懲罰我,用腳踐踏我吧,所有、所有的人,沒有一個例外!因為我不愛任何人。您聽見了麼,我不愛任何人!相反的,我恨他們!您走吧,阿遼沙,您該到哥哥那裏去了!」她突然離開了他身邊。
「但是怎麼能讓您就這樣一個人獃著呢?」阿遼沙幾乎是心驚膽戰地說。
「您到哥哥那裏去吧。監獄快要關門了,快去,這是您的帽子!替我吻米卡,快去,快去!」
她幾乎強迫似的推阿遼沙出門。他帶著苦惱驚疑的神情望著她,忽然感到她塞了一封信在他的右手裏,一張小小的信紙,疊得整整齊齊,而且封上了火漆。他一眼就看到了地址:「伊凡·費多羅維奇·卡拉馬佐夫先生收啟。」他迅速地看了麗薩一眼。她的臉上幾乎顯出威脅的神色。
「轉交給他,一定要轉交給他!」她瘋狂地命令說,全身顫抖著。「今天就送去,馬上就去!要不然我就服毒自殺!我叫您來就是為了這件事情!」
她說著迅速地關上了門。鐵門閂響了一下。阿遼沙把信放進口袋裏,一直走下樓梯,並沒有到霍赫拉柯娃太太那裏去,甚至都忘記了她。麗薩在阿遼沙剛走後,立即拔開鐵門閂,開了一點兒縫,把手指伸進門縫裏,關上門,拚命用力夾它。十秒鐘以後,她才抽回手,悄悄兒地慢慢走到她那張輪椅跟前,挺直著身體坐下來,她瞪眼望著發黑的指頭和從指甲裏擠出來的血。她的嘴唇哆嗦著,急促地低聲自言自語說:
「下賤女人,下賤女人,下賤女人,下賤女人!」
第四節 讚美詩和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