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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憂心忡忡地走進了她的寓所。她從牢裏探望米卡回來已經半小時,從她在桌旁安樂椅上跳起來迎接他的那種迅速動作上,他斷定她正在急不可耐地等候他。桌上放著紙牌,看來剛發了牌在玩「捉傻瓜」。在桌子另一邊的皮沙發上打了一張臨時鋪,馬克西莫夫正穿著晨服,戴著棉織的小帽,斜靠在上面。他雖然甜甜地微笑著,卻顯然有病,身體十分衰弱。這個無家可歸的小老頭兒,在兩月以前同格魯申卡從莫克洛葉回來以後,就在她身邊留了下來,而且從此一直住在她家裏,一步也沒離開過。他當時和她一塊兒冒雨進城,渾身淋得精濕,又受了驚嚇,坐在沙發上,帶著畏縮而哀懇的微笑一直默默地盯著她。格魯申卡正在非常憂傷的時候,而且已經開始發寒熱,進城後最初半小時裏由於各種忙亂的事情,幾乎忘掉了他,最後才突然偶爾注意地看了他一眼:他露出可憐而慌亂的樣子,看著她嘻嘻地笑了一聲。她叫費尼婭拿點東西給他吃。他在那裏坐了整整一天,幾乎動也不動;天色已黑,關上百葉窗的時候,費尼婭問女主人:
「小姐,難道他宿在這裏麼?」
「是的,給他在長沙發上鋪上被縟。」格魯申卡回答說。
格魯申卡詳細盤問他,才知道他現在果真完全沒有棲身之處,「我的恩人卡爾幹諾夫先生賞了我五個盧布,乾脆對我說,以後不再收留我了。」「好吧,上帝保佑你,那你就留在這裏吧。」格魯申卡煩惱地決定,用憐憫的神色朝他微笑了一下。她這一笑一直透進了老人的心。他的嘴唇哆嗦著,感激得哭了起來。從此以後這個流浪滬鼠 • N留在她家裏。甚至在她鬧病時,他也沒有離開。費尼婭和她的母親,格魯申卡的廚婦,並沒有驅逐他,繼續給他東西吃,替他在長沙發上鋪床。以後格魯申卡竟跟他混熟了。她病剛好,甚至沒有等到復原就去看米卡,從他那裏回家以後,為了排遣愁悶,常坐下來和「馬克西穆什卡」談談各種空話,免得去想自己的傷心事。原來這小老頭兒有時倒也很善於講點什麼,所以到後來他甚至成了她一個必不可少的人了。除阿遼沙以外,格魯申卡幾乎任何人也不接待,而阿遼沙也不每天來,來了以後又永遠不久坐。她的老商人這時病已很重,象城裏人們議論的那樣,「要歸天了」。後來果然在審判米卡的案子後不過一星期就死了。死前三星期,他感到自己死期已近,把自己的兒子、媳婦和孫兒們喚上樓來,吩咐他們不要再離開他。從那個時候起,他嚴囑僕人們不許放格魯申卡進來,如果上門來,就對她說:「他盼您長命百歲,快快活活,把他忘掉了吧。」但是格魯申卡還是幾乎每天打發人去問他的健康。
「可盼來了!」她把牌一扔叫了一聲,高興地招呼著阿遼沙,「馬克西穆什卡盡嚇唬我,說你也許不會來。我真需要你!你坐到桌子跟前來吧;要什麼,要咖啡嗎?」
「也好,」阿遼沙在桌旁坐下說,「餓極了。」
「真是的;費尼婭,費尼婭,拿咖啡來!」格魯申卡喊著,「咖啡早已煮好,等候著你呢。把烤餡餅也拿來,要熱的。你聽著,阿遼沙,為了餡餅今天又鬧得天翻地覆。我給他送到監獄裏去,你信不信,他竟扔還給我,怎麼也不肯吃。還把一個餡餅扔到地板上,踩得稀爛。我說:『我把它留在看守那裏,要是你到晚上還不吃,那麼你的心也就太狠了!』我就這樣走了。你信不信,我們又拌嘴了。一見面就拌嘴。」
格魯申卡很激動地把這一大堆話一古腦兒全說了出來。馬克西莫夫立刻膽怯地陪笑,垂下了眼皮。
「這一次為什麼事拌嘴呢?」阿遼沙問。
「我完全料不到!你想一想,他竟為了『以前那位』吃醋,意思是說:『你為什麼要養活他?你又開始供養起他來啦?』他老在吃醋,整天老為我吃醋!連睡覺吃飯的時候也在吃醋。上星期有一次甚至還為了庫茲馬吃醋。」
「他不是知道『以前那位』的事情麼?」
「可不是麼。他從一開始直到今天一直都是知道的,可今天一覺醒來,忽然就罵起來了。他講的那些話,說出來都讓人害臊。傻瓜!我出來的時候,拉基金到他那裏去了。說不定正是拉基金在那兒挑嗾呢?你以為怎麼樣?」她似乎心不在焉地隨口說。
「那說明他愛你,十分愛你。現在又正是特別煩惱的時候。」
「明天要開審,還能不煩惱麼?我去就是為跟他說說關於明天的事情,因為,阿遼沙,明天會發生什麼樣的情況,我聯想著都覺得害怕。你剛才說他煩惱,可不知道我有多煩惱哩!但他卻淨講波蘭人的事情!真是傻瓜!也許他只對馬克西穆什卡才不會吃醋。」
「可我太太也淨為了我吃醋哩。」馬克西莫夫插了這麼一句。
「哦,為了你!」格魯申卡不大樂意地笑了起來,「為了你,和誰吃醋呢?」
「和娘姨們。」
「哎,住口吧,馬克西穆什卡,我現在沒有心思說笑話,我正滿腔怒火哩。你不要緊盯著餡餅,我不能給你吃,這對你是有害的。燒酒也不能給你喝。我還要來看護他;彷彿我家開了養老院,真的。」她說著笑了。
「我是不配享受您的恩惠的,我是個卑賤的人,」馬克西莫夫彷彿要哭出來似的說,「您不如把您的恩惠施給比我有用些的人。」
「唉,每個人都是有用的,馬克西穆什卡,誰知道誰比誰有用些呢。阿遼沙呀,就是根本沒有這個波蘭人,他今天也心血來潮,突然要犯病了。我也到那個人那兒去過。我現在還要故意送餡餅給他。我本來沒送過,但是米卡硬說我送過,所以現在偏要故意送去,故意的!哦,費尼婭拿著一封信進來了!一點不錯,準又是波蘭人寫來的,又是來要錢!」
莫夏洛維奇先生果真送來了一封長得出奇,而又照例極富於辭令的信,向她告貸三個盧布。信裏還附了一張收據,寫著三個月內歸還的話;佛魯勃萊夫斯基也在上面簽了名。同樣性質的而且同樣附著這類收據的信,格魯申卡已經從她的「以前那位」那裏收到了許多。最初是從兩星期以前格魯申卡病癒的時候起開始來信的。但她又聽說兩個波蘭人在她生病期間就已經常來探問她的病情。格魯申卡收到的第一封信是很長的,寫在大張的信紙上,蓋著很大的一個家族印章,寫得含意晦澀,充滿滔滔辭令,格魯申卡唯讀了一半就丟開了,一點也沒有明白是什麼意思。加以她當時也沒有心思看信。接著這第一封信,第二天馬上又來了第二封。在這封信上莫夏洛維奇先生向她借兩千盧布,答應短期內歸還。格魯申卡對這封信也沒有答理。以後就一封接一封地來了一大批信,每天一封,全是那麼一本正經,富於辭令,但所借的數目逐步地降低,直降到一百盧布,二十五盧布,十盧布,後來格魯申卡突然接到一封信,兩位波蘭先生只向她借一個盧布,還附了兩人共同簽字的收據。格魯申卡當時忽然可憐其他們來,就在薄暮時分自己到他們那裏去跑了一趟。她發現這兩個波蘭人落到赤貧的境地,幾乎一貧如洗,沒有飯吃,沒有柴燒,沒有煙抽,欠了女房東許多房錢。他們在莫克洛葉從米卡那裏贏來的二百盧布很快就花光了。使格魯申卡驚訝的是兩位波蘭先生見到她時還是一副傲慢自大、神氣十足的樣子,而且繁瑣多禮,誇誇其談。格魯申卡忍不住大笑起來,給了她的「以前那位」十個盧布。她當時就把這事情笑著告訴了米卡,他也沒顯出吃醋的樣子。但是從那時期,兩個波蘭人就抓住了格魯申卡,每天用借錢的信向她進攻,她也每次總是應付他們一點。可是今天米卡卻竟突然大大地吃起醋來。
「我這傻子,今天到米卡那裏去的時候,也曾到他那裏去了一下,只去了一分鐘, 因為我以前的那位, 他也病了。」格魯申卡又用匆忙零亂的口氣講了起來。「我一邊笑,一邊對米卡說,我那個波蘭人居然想到彈起吉他琴對我唱起以前的山歌來,以為我會大受感動而決定嫁給他。但是米卡竟跳腳大罵起來。……不行,我非把餡餅送給波蘭人去吃不可,費尼婭,他們是不是打發那個小姑娘來的?你給她三個盧布,用紙包好十個餡餅送給他們。你呢,阿遼沙,你一定給我去告訴米卡說,我把肉包子送給他們吃了。」
「我無論如何不會去說的。」阿遼沙微笑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