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著甚至還進一步發現, 米卡在這一個月以來反而時常對她說他手無分文。「他老盼著從他父親那裏拿到點錢。」格魯申卡說。
「他沒有在您面前……或是偶然的,或是在生氣的時候,」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忽然問,「說他打算謀害他的父親麼?」
「唉,說過的!」格魯申卡歎了口氣說。
「一次,還是好幾次?」
「好幾次講過,總是在生氣的時候。」
「您相信他會實行麼?」
「不,決不相信!」她堅決地回答。「我對於他的正直的秉性是完全信賴的。」
「諸位,請你們允許我,」米卡忽然大聲說,「請你們允許我在你們面前對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說一句話,只一句。」
「請說吧。」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允許了。
「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米卡從椅子上站起來,「你可以相信上帝,相信我:對於父親昨天被害的事情,我是沒有罪的!」
米卡說完這話又坐下了。格魯申卡站了起來,虔誠地朝神像畫了個十字。
「感謝你,主呀!」她用熱烈而深沉的聲音說,還沒等坐下,就又接著對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說道:「他現在所說的話,您應該相信他!我知道他:他的嘴遮攔不住,不是為了開玩笑就是出於固執,但是違背良心說瞎話,他是決不會的。他會直截了當說出實話來,你們相信他好了!」
「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多謝你鼓舞了我的心!」米卡用顫抖的聲音回答。
關於昨天的錢的問題,她說她不知道有多少。但是聽見他昨天多次對人說他帶來了三千。關於錢是從什麼地方弄來的問題,他曾對她一個人說過,是他從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那兒「偷來」的,當時她回答他說,他並沒有偷,這筆錢明天就去歸還。檢察官堅持追問,他說他從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偷來的是哪一筆錢:昨天的那筆呢?還是一個月以前他在這裏花去的三千?她說他講的就是一個月以前的那筆錢,她是這樣理解他的話的。
後來他們終於讓格魯申卡走了,而且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連忙告訴她,她可以立刻回城,要是他能夠幫忙的話,譬如關於馬匹的問題,或者需要伴送的人,那麼……他……在他這方面……
「非常感激您,」格魯申卡對他鞠躬說,「我同那個小老頭子一塊兒動身,同那個地主,把他送回去。現在我想在樓下等一等,假使您允許的話,看你們對於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怎樣決定。」
她出去了。米卡很安靜,甚至帶著十分振作的神情,但是只有短暫的一會兒。他一直感到一種奇怪的肉體上的疲乏,越來越厲害。他的眼睛倦得閉了起來。證人的傳訊終於完了,他們著手為筆錄定稿。米卡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簾子後面角落裏,躺在蓋著地毯的老闆的大箱子上,馬上睡熟了。他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同此時此地的境況完全不合拍的夢。他彷彿正在很早以前他還在軍隊裏服役時獃過的荒原上趕路,坐在一輛兩匹馬拉的大車上,由一個農民趕著車,雨雪交加。米卡身上覺得有點冷,是十一月初的天氣,下著大片的、濕漉漉的雪花,一落在地上,立即融化。農民趕得十分麻利,起勁地揮著鞭子,他的鬍鬚是淡褐色的,很長,有五十歲左右,還並不老,穿著鄉下人穿的灰色罩衫。一個村莊離得不遠,看得見許多烏黑的農舍,都已燒掉了一半,只剩下些燒焦的木頭矗在那裏。許多村婦成排地站在村口的路旁,身體瘦弱枯乾,臉都成了深褐色。特別是靠邊上有一個女人,瘦骨嶙峋,高個子,看來有四十歲,也許只有二十歲,一張又瘦又長的臉,手上抱著一個正在啼哭的嬰孩,大概她的乳房是那麼乾癟,連一滴奶都沒有了。這嬰孩哭著,哭著,伸著小手,光光的小手握著小拳頭,凍得膚色完全發青了。
「他們為什麼哭?他們在哭什麼?」在馬車飛跑過她們面前的時候,米卡問。
「娃娃,」馬車夫回答他,「娃娃哭呢。」
使米卡驚訝的是他照鄉下人的口氣說著「娃娃」。他很喜歡聽這農民說「娃娃」兩個字:這樣更顯得充滿著憐惜。
「他為什麼哭?」米卡象傻子似的追問不休,「手為什麼光光的?為什麼不把他裹好?」
「這娃娃身上冷,衣服太涼,暖不過來。」
「為什麼這樣?為什麼?」愚蠢的米卡還是不肯甘休。
「窮呀,遭了火災,沒飯吃,只好求人賙濟。」
「不,不,」米卡似乎還不明白,「你說,為什麼那些遭了火災的母親們站在那裏?為什麼人們這麼窮?為什麼這娃娃這麼窮?為什麼荒原上一片光禿禿?為什麼他們不擁抱接吻?為什麼不唱歡樂的歌?為什麼他們被黑暗的貧困災禍弄得這樣渾身黧黑?為什麼不給娃娃東西吃?」
他自己感到他雖然問得有點發瘋,毫無理智,但是他一定要這樣問,而且必須這樣問。他還感到他的心裏湧起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憐惜之情,他想哭泣,想要對大家做點什麼事情,讓嬰孩再也不哭,讓嬰孩的乾瘦黧黑的母親再也不哭,讓世上從此再也沒有人流淚,而且必須立刻去做,不要耽擱,不管任何障礙,帶著卡拉馬佐夫式的不顧一切的性兒。
「我也要同你一塊兒去,我從此再也不離開你,一輩子同你一塊兒去。」他的耳旁響起了格魯申卡那可愛的感情洋溢的話。他的整個的心在燃燒,奔向某種光明,他想生活下去,生活下去,向前走,向前走,走上一條新的大路,走向新的,正在向他召喚的光明,越快越好,越快越好,現在就去,立刻就去!
「什麼?到什麼地方去?」他喊著,睜開眼睛,在箱子上坐了起來,似乎從昏睡中完全醒來了,快樂地微笑著。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正站在他的面前,請他在聽人宣讀以後,在筆錄上籤字。米卡估計他睡了一個多鐘頭,但是他沒有去聽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說話。他突然吃驚地發現他的腦袋下面有一個枕頭,在他疲憊地倒在箱子上的時候是沒有的。
「誰在我頭下放了一個枕頭?誰這麼好心?」他懷著一種歡欣感激的心情用幾乎要哭出來似的聲音叫了起來,似乎人家賜給了他不知多大的恩惠。這好人後來始終沒有找出來,也許是見證人中的什麼人,或者是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的書記,出於憐憫心叫人家取一個枕頭來給他枕上的,但不管怎樣,他的整個心靈似乎由於流淚而戰慄了。他走近桌旁,宣佈他準備在不管什麼東西上籤字。
「我做了一個好夢,諸位。」他用有點古怪的口氣說,露出一種新的,閃耀著喜悅的臉色。
第九節 米卡被帶走了
筆錄簽字以後,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鄭重地向被告讀了「裁決書」,裏面說某年某月某日,在某處地方,某區法院預審推事,對被控某罪某罪(一切罪狀都詳細寫了下來)的被告某人(即米卡)進行了審訊,因被告堅不承認所控各罪,但未提出任何證據,以資辯白,而同時某某證人(一一列出),某某事實(一一列舉),又足以充分證明其罪狀,為此根據刑法某條某條,裁決如下:為預防某人(即米卡)逃避檢舉與審訊起見,將該被告予以拘押。本裁決書已向被告宣讀,抄件一份咨送副檢察官查照云云。一句話,他們宣佈米卡從即時起已成為罪犯,立即押解進城,送到一個很不愉快的地方去加以監禁。米卡注意地聽了以後,只是聳聳肩膀。
「好吧,諸位,我不埋怨你們,我準備好了。……我明白你們不能不這樣做。」
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柔和地對他說明將由現在恰巧在這村裏的區員警所長馬弗裏基·馬弗裏基奇立刻押他進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