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瞧,指甲下麵還沒洗乾淨;好,現在再擦一擦臉,這兒:鬢角上面,耳朵旁邊,……您就穿著這件襯衫去麼?您究竟要上哪兒去?瞧,您的右手袖口上全是血。」
「是的,全是血。」米卡審視著襯衫的袖口說。
「那麼應該換一件內衣。」
「沒有工夫。您瞧,我……」米卡還是帶著那種信任的神情說,一邊用手巾擦臉和手,穿上上衣,「我可以把袖口輓進去,在上衣裏遮著是看不見的,……您瞧!」
「現在請您告訴我,您到底幹了些什麼?同什麼人打架了麼?是不是又在酒店裏,象上次那樣?是不是又同那個上尉,象那一次似的,毆打他,拖著他走?」彼得·伊裏奇帶著責備的意味問。「您又揍了誰一頓,……要不把什麼人給殺了?」
「別廢話!」米卡說。
「什麼廢話?」
「別介意,」米卡說,突然笑了一聲,「我剛才在廣場上把一個老太婆壓死了。」
「壓死了?老太婆?」
「老頭子!」米卡喊道,兩眼直望著彼得·伊裏奇的臉,一面笑,一面象對聾子說話似的大聲嚷著。
「唉,見鬼,老頭子,老太婆,……究竟是真殺死人了麼?」
「講和了。打了架——又講和了。在一個地方。臨分手成了朋友。一個傻子,……他饒恕了我,……現在一定饒恕了。……但他要是能站起來,就不會饒恕我了。」米卡忽然擠眉弄眼地說。「不過去他的,您聽見沒有,彼得·伊裏奇,去他的,不用管他!現在我不想去談它!」米卡堅決地說。
「我的意思是說您幹嗎喜歡同每個人都打架,……就象那次為了一點小事情同那位上尉那樣。……您打完了架,又跑去喝酒取樂,您就是這種性子。三打香檳酒,何必要這麼多?」
「妙極了!現在把手槍交給我吧。真的,我沒有工夫。我倒是很想跟你談談,親愛的,可是沒有時間了。而且也用不著,現在再談已經太晚了。哎呀!錢哪兒去了,我放在哪兒了?」他叫了起來,用手在口袋裏亂摸。
「您放在桌子上了,……自己放的,……就在那裏放著。忘記了麼?您把錢真當垃圾和水一樣。這是您的手槍。真奇怪,剛才六點鐘的時候,還拿它抵押了十個盧布,可這會兒您手裏竟有好幾千,有兩三千,對不對?」
「大約是三千吧。」米卡笑著說,把錢塞進褲子的旁邊口袋裏。
「您這樣會弄丟了。您是開到了金礦還是怎麼的?」
「金礦?金礦!」米卡拚命大喊著,縱聲大笑起來。「您想不想上金礦,彼爾霍金?有一位太太肯馬上塞給您三千盧布,只要您肯走。她就塞給我了,她是多麼愛金礦啊!你認識霍赫拉柯娃嗎?」
「不認識,可是聽說過,也看見過。難道是她給您的三千盧布?真是她塞給您的麼?」彼得·伊裏奇不大相信地看著他。
「那您等明天太陽升起的時候,當青春常在的斐勃斯神 • 起來頌禱上帝的時候,可以自己到霍赫拉柯娃太太家去,當面問她:她給了我三千盧布沒有?您去打聽一下吧。」
——
註: • 即太陽神(Phoebus)。
——
「我不知道你們的關係,……既然您說得這樣肯定,想必她是給了。……但是您錢一到手,並不到西伯利亞去。卻拿著所有這三千……可您現在究竟到哪兒去呀?」
「到莫克洛葉去。」
「到莫克洛葉去?現在這傢伙是夜裏呀!」
「以前這傢伙是應有盡有,現在是兩手空空!」米卡忽然說了這麼一句。
「怎麼兩手空空?身上帶了幾千盧布還說是兩手空空麼?」
“我不是說那幾千盧布。去他的幾千盧布!我講的是女人的脾氣:
女人的心朝三暮四,
容易變心,又充滿惡行。
這是攸力棲茲 • 說的,我很同意。”
「我不明白您是什麼意思。」
「我喝醉了,對麼?」
「沒有喝醉,卻比喝醉更糟。」
「我是精神上醉了,彼得·伊裏奇,精神上醉了,可是得啦,別說了。……」
「您這是幹嗎?準備往手槍裏裝彈藥?」
「往手槍裏裝彈藥。」
——
註: • 荷馬史詩《奧德賽》裏的英雄。
——
米卡果真啟開了手槍匣子,打開火藥囊,仔細地往槍裏裝進了火藥,把它填緊。隨後取了一顆子彈,在裝進去以前,先用兩個手指捏著舉起來,放在蠟燭光前檢查一番。
「您看子彈做什麼?」彼得·伊裏奇帶著不安的好奇心觀察著。
「沒什麼。產生了一種想像。比如說如果你想把這粒子彈射進自己的腦袋裏,那麼在裝進槍裏以前,你看不看它一下?」
「為什麼要看它?」
「它就要射進我的腦袋裏,所以看一看它是什麼樣子,也很有趣。……不過這是胡扯,無聊的胡扯,」在推上子彈,用麻絮塞緊以後,他又接著說,「現在完了,彼得·伊裏奇,好朋友,這是胡扯,全是胡扯,您真不知道這簡直是什麼樣的胡扯啊!現在請你給我一小塊紙。」
「這兒有。」
「不行,要光潔的,寫字用的。這就行了。」米卡說著從桌上抓起鋼筆,很快地在紙上寫了兩行字,把紙疊成四折,揣在背心的口袋裏。他把手槍放進匣子裏去,用鑰匙鎖上,拿起了匣子。隨後長時間地,若有所思地微笑著,望瞭望彼得·伊裏奇。
「現在我們走吧。」他說。
「到哪兒去?不,等一等。……您是想把子彈送進您的腦袋裏去麼?……」彼得·伊裏奇不安地說。
「子彈的話是胡扯!我想活,我熱愛生活!你要知道這一點。我愛金髮的斐勃斯和他那溫暖的光芒。……親愛的彼得·伊裏奇,你能自己走開麼?」
「怎麼叫自己走開?」
「就是讓出道路來,給可愛的人讓路,也給可憎的人讓路。把可憎的人也當作可愛的,給他們讓路!並且對他們說:願上帝與你們同在,你們只管自己走吧,至於我……」
「你怎樣?」
“得了,走吧。
「我真得對什麼人說一下,」彼得·伊裏奇看著他說,「不能讓您到那邊去。您現在到莫克洛葉去做什麼?」
「那邊有女人,女人。和你說得不少了,彼得·伊裏奇。你閉上嘴吧!」
「您聽著,您這人雖然很野,但是我總覺得有點喜歡您,……我很擔心。」
「謝謝你,老兄。你說,我很野。野蠻人,野蠻人!我自己就老這麼說自己:野蠻人!哦,米莎來了!我倒把他給忘掉了。」
米莎拿著換來的一疊鈔票,急急忙忙地走進來,報告說,普洛特尼科夫的小鋪裏大家「全忙開了」,在那裏搬瓶子,還有色,茶葉,——馬上都可以準備好。米卡拿了十個盧布,遞給彼得·伊裏奇,另外取了十個盧布,扔給米莎。
「不行!」彼得·伊裏奇大聲說,「在我的家裏不能這樣,而且這樣胡鬧也很不好。請您把您的錢收好,放在這裏,幹什麼那樣亂花?到明天就會用得著了,說不定您還會來找我借十個盧布的。您為什麼淨往旁邊口袋裏塞?那樣您會弄丟的!」
「你聽著,親愛的,我們一塊兒到莫克洛葉去好不好?」
「我到那裏去做什麼?」
「喂,要不要現在就開一瓶酒,為生活幹一杯!我很想喝,特別喜歡同你喝。我從來沒有同你喝過酒,是不是?」
「大概是吧,一起上酒店裏去喝是可以的,我們走吧,我本來自己也正想到那兒去。」
「上酒店裏去沒時間了,可以到普洛特尼科夫店裏的後屋裏去喝。我現在給你猜個謎好麼?」
「猜吧。」
米卡從背心裏掏出那張紙,打開來,給彼得·伊裏奇看。上面用粗大清楚的筆跡寫著:
「我為我整個的一生懲罰我自己,我懲罰我自己的整個一生!」
「真的,我一定要去對什麼人說一說,立刻就去說。」彼得·伊裏奇看完了那張紙以後說。
「你來不及了,朋友,我們去喝酒吧!開步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