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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兩句話來說,」佩西神父字斟句酌地又說,「根據我們十九世紀明確宣揚的某些學說,教會應該逐漸化為國家,彷彿由低級形態上升為高級形態,隨即在裏面消滅,讓位給科學、時代精神和文明。如果它不願而且抗拒,那就只在國家內另騰出一個角落給它,還要加以監督,——現在歐洲各國就到處是這樣的情形。但是照俄國人的見解和希望,卻並不是要讓教會象由低級形態升為高級形態似的轉化為國家,相反地,是國家最終不應成為別的,而恰恰應該只成為教會。這是會來的,肯定會來的!」
「好吧,老實說,您現在使我放心了些,」米烏索夫冷笑一聲,又把架著的兩腿替換了一下,「那麼據我理解,這是要實現一種無限遼遠的理想,在基督再度降臨時的事情。那就聽便吧。一種再沒有一切戰爭、外交官、銀行等等的美妙的、烏托邦式的幻想。甚至有點象社會主義。我還以為這一切是認真的,譬如說,現在教會就要裁判刑事案件,判決鞭笞和徒刑,甚至死刑。」
「即使現在就只有宗教社會法庭,教會也不會把人流放出去,或判決死刑的。而且犯罪和對於犯罪的眼光到那時一定會改變,自然是漸漸地改變,不是突然一下子立刻就變,但是會很快的。……」伊凡·費多羅維奇連眼睛都不眨一下,平靜地說。
「您說的這是真話麼?」米烏索夫盯著他說。
「假使一切都是教會的,那麼教會就一定會把犯罪和不服從的人開除出去,而不會殺他的頭的。」伊凡·費多羅維奇繼續說。「我問您,被開除出去的人到哪裡去呢?那時他不但應該象現在似的離開人們,而且要離開基督。他一犯罪,不但是對於人類的反叛,也是背叛了基督的教會。自然,嚴格地講,現在也是如此,但到底還沒有明確地加以宣告,因此,現在的罪人常常想自己欺騙自己的良心:『我偷了東西,卻沒有存心反對教會,我沒有與基督為敵。』現在的罪人老是這樣自己對自己說,但是一旦教會代替了國家,他就很難再說這種話了,除非否認地上的一切教會:『所有的人都是錯的,大家都迷了正道,大家都屬於虛偽的教會,只有我這殺人犯和小偷,才代表真正的基督教會。』這當然是很難自己承認的,需要有重大的條件,那就是百年不遇的特殊情況。再從另一方面講,教會自身對於犯罪的看法也應該拋棄現在那種近乎異端的看法,由機械地除掉被染汙的分子,象現在為了保護社會所做的那樣,完全而切實地改變為拯救人,讓人重新獲得復活、再生的觀念。」
「這又是怎麼回事?我又不明白了。」米烏索夫插嘴說。
「這又是一種幻想。一種無形的,無法捉摸的東西。什麼開除,開除是什麼意思?我疑心您簡直是在那裏開玩笑,伊凡·費多羅維奇。」
「實際上現在就是這樣的,」長老忽然說,大家馬上全都轉臉朝著他,「假使現在沒有基督教會,那麼罪人作惡就將沒有任何阻擋,甚至事後沒有對他的懲罰。這裏說的是真正的懲罰,不是象他們現在所說的那種機械的、在大多數情況下只能使心靈更加痛苦的懲罰,而是真正的懲罰,唯一實在的,唯一令人生畏、使人安分、教人良心發現的懲罰。」
「請問,怎麼會這樣的呢?」米烏索夫十分好奇地問道。
「那是因為,」長老開始說,「現在所判的一切流放罰充苦役,以及從前還要加上的鞭笞等等,都並不能改造任何人,而且主要的是幾乎也不能使任何罪人產生畏懼,犯罪的數目不但不減少,反倒越來越增加。您應該承認這一點。結果,社會毫沒有因此而得到保障,因為有害分子雖然已經機械地被割除,而且流放遠方,不在眼前了,但是,接著馬上會出現另一個罪人來遞補他,也許兩個。如果有什麼東西即使在我們這個時代也能起保障社會的作用,甚至能使罪人本身得到改造,重新作人,那就惟有反映在人的良心中的基督的法則。只有認識到自己作為基督的社會(也就是教會)的兒子所犯的罪孽,他才能對社會,也就是對教會承認自己的有罪。因此,現代的罪人只有在教會面前,而不是在國家面前,才可能承認自己有罪。如果法庭屬於作為教會的社會,那時候它就會知道應該把什麼人從開除中輓救過來,重新容納。但現在的教會並沒有任何有效的法庭,只能做道義的制裁,而且自行放棄對罪人的積極懲罰。教會不是把犯罪人開除出去,而只是永遠對他進行慈父般的監督。不但如此,它甚至努力同罪人保持一切基督教會的聯繫:許他參加教會的禮拜,領聖餐,給他賜物,對待他象俘虜,而不象犯人。假使基督的社會,也就是教會,也排斥他,象民事法律排斥他、棄絕他一樣,那麼,上帝啊,罪人將何以自處呢?假使教會也跟在國法的懲罰後面,立刻並且每次都用開除的辦法懲罰他,那麼會有什麼結果呢?再也沒有比這更令人絕望的了,至少對俄國的罪人會是這樣,因為俄國的罪人還有信仰。但是誰知道呢?那時候也許會發生可怕的事情,——也許在罪人的絕望的心裏會喪失信仰。那時候還怎麼辦呢?但是教會好比慈愛的母親,自行放棄積極的懲罰,因為即使它不加懲罰,罪人也已被國家的法庭懲罰得夠厲害了,應該有人來憐惜他一下。所以要放棄積極的懲罰,主要因為教會的法庭是唯一擁有真理的法庭,因此決不能和任何別的法庭從實質上和道德上相互配合,即使作為臨時折衷的辦法也不行。這中間無法妥協。據說,外國的罪人很少懺悔,因為種種甚至是最新的學說都竭力使他相信,他的犯罪並不是犯罪,而是對壓迫者的橫行霸道的反抗。社會依仗那種機械地壓服對手的力量使他和自己完全割斷關係,並且——至少他們歐洲人自己是這樣講的——在實行這種摒棄的時候,還對他懷著仇恨,以及對於他這個弟兄的未來命運,抱著完全冷漠和淡忘的態度。因此,在這事的進行過程中,絲毫也沒有教會方面所給予的憐憫,因為那裏在大多數情況下已經根本沒有什麼教會,而只剩下教會人員和教會的宏麗大廈。至於教會本身,早就在力求從教會這種低級形態,轉變到國家這種高級形態中去,以便最後完全消失在國家裏面。至少在信路德教的各國是這樣。至於在羅馬,宣告以國家取代教會已經有一千年了。因此罪人自己已經不認為他是教會的一分子,而被摒棄以後,就陷入絕望狀態。即使回到社會裏,也總是懷著極大的仇恨,好象自絕於社會一樣。這樣最後會弄到什麼樣的結果,你們自己可以想像得到。在許多情況下,好象我國也是這樣的;但問題是,除了已設立的法庭以外,我們這裏還有教會在,它永遠也不和罪人斷絕聯繫,始終還把他當作可愛的、仍值得珍貴的兒子看待,不但如此,我們還保存著教會的法庭,哪怕只是在思想中保存著,——這法庭現在雖不活躍,但它仍舊為未來而存在,——哪怕是存在在理想中,而且也一定為罪人自身、為他的心靈本能所承認。剛才在這裏所說的話也是對的,如果真的成立了教會的法庭,擁有全部力量,也就是說,整個社會都成了教會,那麼不但教會的法庭將以目前決不會有的影響力量,促使罪人改過自新,甚至犯罪本身也真的會減少到難以相信的程度。毫無疑問,教會對於未來的罪人和未來的犯罪的看法,在許多情況下也會和現在迥然不同,而且一定能讓被摒棄的人重新回來,對心懷惡念的人及早警告,使墮落的人得到新生。不錯(長老苦笑了一下),現在連基督教的社會本身還沒有建立好,僅僅靠著七位使徒存在;但是既然這樣的使徒尚未絕跡,所以它還是可以毫不動搖地指望著從目前幾乎還屬於異端性質的社會團體,完全轉變為全世界單一的、統治一切的教會。將來一定會這樣,一定會這樣,哪怕是到了千年萬代之後,因為這是註定要實現的!用不著為時間和期限著急,因為時間和期限的秘密存在於上帝的智慧裏,存在於他的預見裏,他的愛裏。照人們的預計也許還很遙遠的事,按上帝的預定,也許已到了出現的前夜,已經近在眼前了。最後一定會這樣,一定會這樣。」
「將來一定會這樣!一定會這樣!」佩西神父虔誠而莊嚴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