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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老坐在樣式十分古老的紅木皮沙發上,請賓客們,除了兩位司祭以外,都坐在對面靠牆四把包著已磨得很光的黑皮的紅木椅子上,四個人並排坐在一起。司祭坐在兩旁,一個在門邊,另一個在窗前。宗教學校學生、阿遼沙和見習修士全站著。修道室不很寬綽,有一種灰頹的氣氛。傢俱陳設只有最必需的幾件,粗糙而又寒酸。窗臺上放著兩盆花,一個角落裏有許多神像,其中一個是聖母像,畫幅極大,大概還是在教派分裂以前好久畫成的。聖母像面前點著油燈。油燈旁邊另有兩個穿鮮豔袈裟的神像,附近放著一些雕刻的天使,磁蛋,象牙製成的天主教十字架,還有抱著它的Materdolorosa • 和幾幅前幾世紀義大利大藝術家的版畫。在這些美麗珍貴的版畫旁邊,還掛了幾張極通俗的俄國石印聖徒、殉道者、聖僧等等的像,這種像在任何市集上都可以花幾戈比買到。還有幾幅俄國現代和以前的主教的石印像,掛在另外幾面牆上。米烏索夫很快掃視了一下這一切「老調調」,便用專注的眼光打量起長老來。他很相信自己的眼光,這種弱點無論如何是可以原諒的,因為他已經有五十歲了,到了這個年齡,一般富裕而交遊廣闊的聰明人永遠會變得越來越自信,有時甚至是身不由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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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 • 拉丁文:聖母七苦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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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開始他不喜歡長老。事實上,長老的臉上也的確有一種不只使米烏索夫,同樣也會使別的許多人都不大喜歡的東西。他身材不高,呵腰屈背,兩條細腿,只有六十五歲,但是因為鬧病,顯得蒼老得多,至少要老十歲。他的乾瘦臉上佈滿了細皺紋,眼旁尤其多。眼睛不大,眼珠淺色,敏捷,炯炯有神,好象兩個發亮的光點。只兩鬢上還有幾根白髮,一撮稀疏的小鬍鬚,作楔子形,時常發出冷笑的嘴唇細薄得象兩條線。鼻子並不長,卻尖得象鳥鼻一般。
「從一切表徵看來,這是一個惡狠的、褊狹而傲慢的靈魂,」米烏索夫在腦海裏閃過了這個念頭。總之,他感到心情很不痛快。
時鐘報時聲幫助打開了話頭。一個廉價的錘擺小掛鐘迅速地敲了整整十二下。
「正是我們說定的時間,」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大聲說,「我的兒子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卻還沒有來。我替他道歉,神聖的長老!(阿遼沙聽了這聲「神聖的長老」,渾身哆嗦了一下。)我自己永遠守時間,一分也不差,懂得守時刻是國王的禮貌。……」
「不過,您總還不是國王。」米烏索夫按捺不住,立刻插了一句。
「對,是那樣,我並不是國王。您瞧,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連我自己也知道,一點也不錯!我說話總不對勁!尊師!」他突然慷慨激昂地喊了起來。「您看到在您面前的是一個真正的小丑!我自己就這樣介紹。唉,這是老習慣了!有時候我猛孤丁地撒個什麼謊,那是有用意的,是想博人們一笑,討人喜歡。應該做一個討人喜歡的人,對不對?七八年以前,我為點小事,到一個小城裏去,在那裏結識了幾個商人。我們去見警察局長,因為想求他一點事情,請他跟我們一起吃飯。警察局長出來了,這是個又高又胖,淺黃頭髮,臉色陰鬱的人,在這類事情上最危險的傢夥,好犯肝氣,肝氣很盛。我一直走到他面前,您知道,帶著外場人那種滿不在乎的神氣說:『警察局長先生,請您做我們的納普拉甫尼克 • 好不好?』他說:『什麼納普拉甫尼克?』我一下子就看出事情壞了,他一本正經地板著臉站在那兒。我說:『我是想開一個玩笑,逗大家一樂,因為納普拉甫尼克先生是我們俄國著名的樂隊指揮,我們為了把我們的生意搞好,也必須有一位樂隊指揮。……』我對他這樣解釋,而且比喻得很有道理,對不對?他說:『對不起,我是警察局長,我不允許人家拿我的職位編雙關的俏皮話。』當時扭身就走出去了。我忙跟在他後面喊:『對,對,您是伊斯普拉甫尼克,而不是納普拉甫尼克。』他說:『不,既然叫我納普拉甫尼克,那我就算是納普拉甫尼克吧。』您瞧,我們的那樁生意就這樣弄糟了!我老是這樣,永遠這樣。我這種慇勤好意老會坑害自己!有一次,許多年以前,我對一個有勢力的人說:『您的夫人是一位怕人碰的女人』,意思是說,她很貞節,所謂品行端正,但是他聽了突然對我說:『那麼您碰過她麼?』我忍不住,心血來潮地忽然想獻獻慇勤,我說:『是的,碰過。』他當時就使勁『碰』了我幾下。……不過,這事情已經發生了很久,所以講出來我也不怕害臊;我老是會這樣自己害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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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 • 警察局長俄語讀如伊斯普拉甫尼克,與「納普拉甫尼克」音相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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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現在就正在這樣。」米烏索夫厭惡之極地低聲說。
長老默默地觀察著這兩個人。
「是啊!您瞧,我連這個也知道,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瞧,我甚至剛一開口就預感到自己要這樣做;您知道,我甚至還預感到您會首先對我這樣說。尊師,一當我看出我的玩笑沒有開靈,我的下牙床旁的兩頰就會覺得發幹,差不多好象要抽筋似的;這情形我從青年時就有,那時我在貴族人家當食客,吃閒飯混日子。尊師,我是一個地道的小丑,從出生那一天起就是的,就好象害瘋癲病的人一樣。我不否認,我身上也許附著不潔的魔鬼,但只是不大的角色,稍微重要些的角色就會找別的寄居所,不過決不是您,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您也是個不值價的住所。但是我有信仰,我信仰上帝。我最近才有了點疑惑,可是現在我坐在這裏,等待偉大的訓導。尊師,我就象哲學家狄德羅一樣。聖父,您知道不知道哲學家狄德羅在葉卡捷林娜時代晉見總主教普拉東的情形?他一進去,開門見山就說:『沒有上帝。』偉大的主教舉起一隻手指來回答:『連最地道的瘋子的心裏也有上帝!』狄德羅馬上跪下來,喊道:『我信仰了,願意接受洗禮。』當時他就受了洗。公爵夫人達什科娃做了教母,波將金做了教父。……」
「費多爾·巴夫洛維奇,這真受不了!您自己也知道,您是在說謊,這個愚蠢的故事是沒根據的,您幹嗎要這麼裝瘋賣傻?」米烏索夫聲音發顫,完全剋制不住自己了。
「我早就知道這是沒根據的!」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十分起勁地嚷著說,「諸位,我現在對你們說實話。偉大的長老!請原諒我,最後那幾句關於狄德羅受洗的話,是我剛才編出來的,順口胡謅,以前腦子裏連想都沒有想到過。為了逗趣編的。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我所以要裝瘋賣傻,就是為了顯得討人喜歡些。但是有時候,連自己也不知道為了什麼。至於說到狄德羅,那麼說他是個『最地道的瘋子』的話,我年輕時代在此地的地主家裏寄食,就聽見他們說過幾十遍了;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我也曾在令嬸瑪芙拉·福米尼什娜那裏聽到過這話。他們至今還相信無神論者狄德羅曾到普拉東總主教那裏去辯論過上帝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