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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普羅哈爾欽先生已經不再回答這個問題了,倒不是羞於承認他是拿破崙,也不是害怕承擔這樣的責任……不,他已經既不能爭論,也不能說正經話了。……接着到來的是病危的時刻。從他閃爍着火光的灰眼睛裡,突然湧出淚珠。他用病得骨瘦如柴的兩手,摀住發燙的腦袋,在床上微微撐起身子,一邊唔咽;一邊說,他一貧如洗,他是一個那麼不幸,那麼純樸的人,他愚蠢,無知,希望善良的人們原諒他,珍愛和保護他,給他吃,給他喝,不要在苦難中扔下他不管!天知道謝苗·伊凡諾維奇還叨念了些什麼。在叨念的時候,他懷着十分恐懼的心情環顧四周,上下打量,好像天花板眼看就要坍塌下來,或者地板就要陷落下去。望着可憐的病人,大家都覺得他可憐,於是大家的心腸都變軟了。女房東一邊像鄉村女人一樣,痛哭嚎啕,訴說自己孤苦伶仃,一邊親自照料病人躺下。馬爾克·伊凡諾維奇看到恢復拿破崙的記憶已經完全無效,馬上大發慈悲,也開始給予幫助了。另外一些人為了表示自己不是袖手旁觀,建議給病人熬點馬林果湯喝,說這種藥能治百病,一喝就會見效,而且病人非常樂意服用。但是齊莫維金當場力排眾議,說治這種病最好的藥方莫過于大量服用某種苦口的甘菊。至于季諾維·普羅科菲耶維奇,因為他有一顆善良的心,早已痛哭失聲,淚流滿面。他後悔不該用各種各樣的無稽之談去嚇唬謝苗·伊凡諾維奇,他把病人說自己一貧如洗,希望別人給他吃喝的那幾句話,仔細琢磨以後,打算發起簽名捐款,不過暫時還只侷限在幾位房客中間。大家都唉聲嘆氣,大家都覺得惋息、可悲。與此同時大家又覺得奇怪:好好的一個人怎麼會這麼膽怯呢?是什麼原因促使他如此害怕呢?如果他身居高位、有老婆、有孩子,如果他牽扯到某一件官司,那麼害怕還可以理解。可他是個一貧如洗的窮漢,只有一口箱子和一把德國式的鐵鎖,在屏風後面一睡就是二十多年,平時不言不語,既沒見過世面也沒嘗過辛酸,一味省吃節用,想方設法聚財。就這麼個人,聽到幾句無聊的荒唐話,竟把自己的腦袋搞糊塗了,居然為生活艱難而提心吊膽……可他卻沒有想到,其實所有的人都很艱難!”後來奧克安諾夫說:「只要他明白現在人人都生活艱難這個事實,他就會保護好自己的頭腦,就不會惡作劇了,也就會認認真真地過日子了!」整整一天大家都在談論謝苗·伊凡諾維奇的事。不斷有人去看他,詢問他的病況,對他進行安慰,但到傍晚,安慰已經無濟於事了。這個可憐人開始發高燒,說胡話了。他已進入昏迷狀態,弄得大家差點放棄了派人去請醫生的打算。所有的房客都同意並且互相作出保證,徹夜輪流守候謝苗·伊凡諾維奇,對他進行撫慰,萬一出事,馬上把大家叫醒。為此,大家便坐下來打牌,免得睡着了,而讓酒鬼朋友去注意病人,反正他整個白天都獃在房角落裡,站在病人的床前,而且要求在這兒過夜。因為賭注不大,引不起大家多大的興趣,所以大家很快就覺得索然乏味了。他們於是停止玩牌,後來就開始爭論什麼事情,再後來就開始嚷叫。還有人拍桌打椅,最後只好分散,回到各自的角落裡。但在他們的心裡爭論、叫嚷還進行了好久,因為他們突然又升起了怒火,所以不願繼續值班,而是睡覺去了。房間裡的各個角落都是靜悄悄的,活像一座空窖,而且冷得要死。最後一個入睡的是奧克安諾夫。正如他後來所說的:「不知道是夢還是真,反正我確實模模糊糊聽到拂曉前不久,有兩個人在我身邊談話。」奧克安諾夫說他認出其中一個是齊莫維金。齊莫維金站在身旁把老朋友列姆涅夫叫醒,他們低聲交談了好久。後來齊莫維奇走了出去,隨後就聽到他用鑰匙開廚房門的響聲。事後房東太太一再要大家相信,說鑰匙原本是放在她的枕頭下面的,可是在那天夜裡卻丟失不見了。奧克安諾夫一再證明,他最後聽到他們兩人走到屏風後面病人的床前,點燃了那裡的一支蠟燭。他說以後的事,他就什麼也不知道了,因為他兩眼已經合上睡着了。後來他是和大家一起醒來的,當時房間裡所有的人無一例外地都從床上一躍而起,因為不知道為什麼屏風後面響起了一聲喊叫,連死人聽了都得打戰。這時,許多人都感覺到,那裡的燭光突然熄滅了。頓時出現一團慌亂,大家的心好像都停止了跳動。大家拚命朝發出喊聲的地方跑去,但在這時屏風後面卻傳來了爭吵、叫罵和毆打的聲音。大家重新點燃燈光,於是看到齊莫維金和列姆涅夫在互相扭打,互相責怪、謾罵。在燈光照亮他們之後,其中的一個大聲嚷叫:「不是我,是強盜!」另一個,也就是齊莫維金則大叫:「別動我,我是無辜的,我馬上發誓!」他們兩個都沒有人的模樣了,但在最初的煞那間,誰也顧不上他們。因為已經不在屏風後面原來的地方了。大家馬上把兩個打架的分開、拖走,於是發現普羅哈爾欽先生已躺到了床底下,顯然已經完全失去知覺。但在此以前他拚命把被子和枕頭往自己身上拉,所以床上只剩下一床光禿禿的、油漬斑斑的舊墊子(被單是從來也沒有的)。大家七手八腳地把謝苗·伊凡諾維奇從床底下拖出來,抬到墊子上,但馬上發現大家手忙腳亂已經大可不必了,他完蛋已成定局。他的兩手發僵,身子已經快站不住了。大家站在他身旁,他的手還在微微顫動,全身不停地發抖。他在拚命掙扎,想用兩手做點什麼。舌頭轉不動了,但兩隻眼睛卻在不停地眨着。據說剛被劊子手的刀斧砍下的人頭就是這個樣子,雖然冒着鮮紅的熱血,但腦袋還是活的,眼睛還在眨來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