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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從馬列伊那兒回家後,我沒有同任何人談起過我的這次「險遇」,況且,這又算得了什麼險遇呢?那時,我很快就把馬列伊忘了。後來同他偶爾相遇,我也從沒有同他攀談,不論是關於狼的還是別的什麼。而今相隔二十年後,在西伯利亞,我卻突然想起了那次相遇,是如此清晰,如此入微。就是說,那次相遇是不知不覺地銘刻在我心上,是自然而然地不以我的意願為轉移地被記憶下來了,而一旦需要,它就會馬上浮現出來。我回憶起了一個窮苦農奴溫柔的慈母般的微笑以及他畫十字、點頭的情景:「瞧你,小鬼,受驚了吧!」尤其是他那沾有泥土的粗大手指,他用它輕柔地、羞怯地碰了碰我顫動的嘴唇。當然,任何人都能給小孩鼓勵,但是,那單獨相遇時所發生的事情卻似乎迥然不同,即使我是他的親生骨肉,他也不可能用更聖潔的愛憐眼光待我了。是誰叫他這麼做呢?他是我家的農奴,而我還是他的少爺,誰也不知道他給過我愛撫,也不會因此而賞賜他什麼。他是不是很愛孩子呢?這樣的人是有的。我們是在荒郊野外單獨相遇的,也許只有天上的上帝才能看得見。一個粗野、不識字,而且無所期待、對自身自由也無所奢望的俄國農奴,他的心底卻充滿着文明人類多麼博大的感情,充滿着多麼細膩、近乎女性的溫柔!請問,康斯坦丁·阿克薩科夫①在談到我國人民的高度教養時,他所指的難道不正是這個嗎?
①阿克薩科夫(一八一七—一八六○):俄國歷史學家,詩人。
我記得,我從床上下來環視四周後,我突然覺得,對這些不幸的人我是用絶然不同的目光看待的。我胸中的一切憎恨和憤懣須臾間神奇般地煙消雲散了。我往前走去,端詳着迎面而來的一張張面孔。這個被剃光頭髮、臉上留有印記的農夫喝醉了酒,在大聲嘶啞地唱着醉歌。他也許就是那個馬列伊,因為我還未能看清他的內心深處。當天晚上,我再次碰到米——斯基,一個不幸的人!他的腦子裡已經不可能有關於馬列伊一類人的任何回憶,除了「jehaiscesbrigands!」那一句話外,對他們這些人也不可能有任何別的看法。不,這些波蘭人所經受的苦難比我們多多了!
普羅哈爾欽先生
普羅哈爾欽先生
謝苗·伊凡諾維奇·普羅哈爾欽先生住在烏斯季尼婭·費多羅夫娜家一個最黑暗、最不起眼的角落裡。此人有了一把年紀,思想健全而且不喝酒。因為普羅哈爾欽先生官職低,薪水給的雖然完全符合他的工作能力,但數目終究很少,所以烏斯季尼婭·費多羅夫娜每月只收他五盧布的房租,再多就怎麼也不能再要了。有的人說她有她的特殊的盤算。不過,不管您怎麼說,普羅哈爾欽先生好像要故意報復那些好惡毒嘲笑別人的人似的,居然成了女房東的親信,深得她的歡心,當然這是從光明正大這個意義上說的。應該指出的是:烏斯季尼婭·費多羅夫娜是非常可敬、身材粗壯的女人,對於葷食和咖啡,特別喜愛,每逢齋期,她可是費了大勁才熬過來的。她家經常住着幾位房客,他們付的房租錢,比謝苗·伊凡諾維奇付的多一倍,但是他們為人並不老實,恰恰相反,他們毫無例外地都是「惡毒的嘲笑家」,經常嘲弄她這個孤苦無靠的婦道人家,所以他們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就不怎麼高了,只要他們不付房租,她不僅不讓他們進房裡來睡覺,而且不想在自己的房子裡見到他們。自從一個好酒貪杯的退休人員被送進沃爾科沃公墓以後,(其實不如說他是一個被開除的人員來得恰當)謝苗·伊凡諾維奇便加入了女房東的寵信者的行列。這個被開除的人雖然一隻眼睛被打瞎(據他自己說是因為勇敢),一條腿被打斷(似乎也是勇敢所致),但是他卻贏得了烏斯季尼婭·費多羅夫娜所能給予的全部好感和歡心。如果不是酒醉醺天,最後悲慘地死去的話,他還會以她的走卒和食客的身份活很久的。這一切還是在砂石街時發生的,當時烏斯季尼婭·費多羅夫娜才只有三名房客,其中至今還保留下來的只有一個普羅哈爾欽先生了。後來遷到新居,開辦了一家比較豪華的旅館,房客就將近十位了。
不知道是普羅哈爾欽先生有着難以改正的缺點呢,還是他的同房夥伴們個個都有同樣的毛病,反正從一開始,他們之間的關係,似乎就不融洽。我們在這裡要指出的是:烏斯季尼婭·費多羅夫娜的新房客一個個都相處得像親兄弟一樣。他們之中,有的是同事,每月一號領到薪水就玩牌賭錢,多是打紙牌,玩法老、普列菲朗斯和比克斯①,相互把薪水輸個精光。有時一高興,就全體出動,去享受所謂噝噝發響②的生活瞬間,有時候他們也談高雅的事情,但在這種情況下,往往發生爭吵。因為這一夥人頭腦中的偏見少,所以即便在這種爭吵的情況下,他們互相之間的團結,一點也沒有受到破壞。房客之中表現特別突出的有:馬爾克·伊凡諾維奇,一個聰明的飽學之士;其次是房客奧普列瓦尼耶夫;再次是房客普列波洛維科,也是一位謙虛的好人;還有一個季諾維·普羅科菲耶維奇,此人一心一意想躋身上流社會;最後是文書奧克安諾夫,他當時差點從謝苗·伊凡諾維奇手中,奪去了第一親信的桂冠;此外還有另一個文書蘇吉賓,平民知識分子康塔列夫以及其他的幾個人。但是謝苗·伊凡諾維奇似乎並不把他們視為同類。當然,誰也不希望他壞,而且他們最初對普羅哈爾欽的評價還相當公允。用馬爾克·伊凡諾維奇的話來說,他們認為普羅哈爾欽是個性格溫和的好人,雖然不是出身名門,為人卻忠實可靠,也不吹牛拍馬。當然有缺點,但是他吃虧倒不在這裡,而是吃虧在自己缺乏想象力上。除此之外,雖然如此缺乏自己的想象力,普羅哈爾欽先生在外表和風度上也不能使任何人感到吃驚,以取得特別有利於自己的效果(一些好嘲弄人的傢伙對此特挑剔),不過他的儀表倒還過得去,似乎不成問題。而且作為聰明人的馬爾克·伊凡諾維奇已經正式充當謝苗·伊凡諾維奇保護人的角色,他用優美的語言、華麗的語體相當成功地宣佈:普羅哈爾欽先生是個上了年紀的體面人,他拈花惹草的時代早就過去了。這麼說來,如果謝苗·伊凡諾維奇不善於與人相處的話,那唯一的原因就是他自己,責任全得由他來負。
①是三種紙牌遊戲的名稱。
②指喝啤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