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頁
「關於我們的臉您知道些什麼呢?」另外兩姐妹也感到好奇。
但公爵沉默着,而且很嚴肅;大家都等着他的回答。
「我以後對你們講,」他平靜而嚴肅地說。
「您是存心想弔我們胃口,」阿格拉婭嚷了起來,「瞧他多麼洋洋得意!」
「嗯,好吧,」阿傑萊達又急忙說,「既然您是看臉相的行家,那麼您一定是戀愛過的;這麼說,我是猜到了。說吧。」
「我沒有戀愛過,」公爵依然平靜和嚴肅地回答,「我....有的是另一種幸福。」
「是怎樣的?是什麼幸福?」
「好吧,我對你們講,」公爵彷彿陷于深深的沉思中說著。
第一部 第六章
「瞧你們大家,」公爵開始說,「現在這樣好奇地望着我,要是我不來滿足這種好奇心,看來你們會對我生氣的。不,我是說的玩笑話,」他趕快臉帶微笑補充說,“在那裡....那裡都是孩子,我在那裡一直跟孩子們在一起,只跟孩子們在一起。這些孩子是那個村裡的,有一大群,都在學校上學。我不是教他們的;哦,不,那裡有一位學校的老師,叫儒勒·蒂博;我嘛,大概也算教過他們吧,但大多數情況我就這麼跟他們在一起,我整整四年就是這樣度過的,別的我什麼都不需要。我對他們什麼都講,絲毫也不隱瞞他們。他們的父親和親屬一直很生我的氣,因為孩子們簡直不能沒有我,老是圍聚在我身邊,而學校的老師甚至乾脆把我當作頭號敵人。我在那裡樹敵頗多,全是為了孩子們,甚至施奈德也奚落我。他們幹嗎這麼害怕?對孩子一切都可以講一切;有一種想法總使我震驚:大人們對孩子多麼不瞭解啊,甚至父母對自己的孩子也是如此。對孩子什麼都不該隱瞞,不要藉口什麼他們還小,對他們來說知道這些事情還為時過早,這種想法多麼可悲和不幸!孩子們自己倒看得很清楚,父親認為他們大小和什麼都不懂,可是他們卻什麼都懂。大人們不知道,即使是最棘手的事孩子也能提供非常重要的建議。噢,上帝啊!當這只可愛的小鳥信任而又幸福地望着你們的時候,你們是會愧於欺騙它的!我之所以把他們喚作小鳥,是因為世上沒有什麼比小鳥更可愛的了。其實,村裡人對我生氣主要是因為一件事....而蒂博簡直是嫉妒我;開始他老是搖頭並感到奇怪,這些孩子在我這裡怎麼全部明白,而在他那裡卻几乎什麼也不明白;後來他則嘲笑我,因為我對他說,我們倆什麼也教不會他們,倒是他們會教給我們什麼,他自己跟孩子們生活在一起,他怎麼能嫉妒我,誣衊我呢!因為跟孩子在一起心靈的創傷也能得到醫治....在施奈德的醫務機構裡有一個病人,他是一個很不幸的人。他的不幸非常之大,未必還會有類似的情況,他被送來治精神病;據我看,他並不瘋,他不過是十分痛苦,這就是他的全部癥結。要是你們知道,我們的孩子對他來說最終成了什麼,那就好了....但最好還是以後講給你們聽這個病人的事;我現在要講的是這一切是怎麼開始的。孩子們開始並不喜歡我。
我年齡這麼大,我又總這麼笨拙;我知道,我也長得不好看....最後,我還是個外國人。孩子們起先嘲笑我,後來,他們看見我吻了瑪麗,甚至還朝我擲石塊。可我就吻了她一次....不,你們別笑,”公爵急忙制止自己聽客的訕笑,“這里根本沒有愛情。如果你們知道,這是個多麼不幸的人,那麼你們自己也會像我一樣十分憐憫她的。她是我們村子的人。她母親是個年紀很大的老太婆。在她們那完全破舊的有兩扇窗戶的小房子裡,隔出了一扇窗戶,是得到村當局允許的,他們允許她從這個窗口賣細繩子,綫,煙草,肥皂,全是些賣幾文錢的小東西,她也就是以此為生。她有病,兩條腿是浮腫的,因此老是坐在一個地方。瑪麗是她的女兒,
20歲左右,消瘦孱弱;她早就有了肺病,但她仍然受僱于許多人家,每天都去他們那裡干繁重的生活擦地板,洗衣服,掃院子,照料牲口。一個路過的法國商務代辦引誘了她並把她帶走,可是過了一星期就將她孤零零一人拋在路上,悄悄離開了。她一路乞討,上下邋遢,全身襤樓,穿著破鞋,回到了家裡;她步行了整整一星期,睡在田野上,得了重傷風;腳上全是傷痛,雙手浮腫、皸裂。不過,她本來就不漂亮,只有眼睛是安詳、善良的、天真無邪的。她寡言少語至極。有一次,還是先前的事,她在幹活的時候忽然唱起歌來,我記得,大家都感到驚訝並笑開了:『瑪麗唱歌了!怎麼回事?瑪麗唱歌了!』她非常窘,後來就永遠保持沉默了。
那時人家還憐愛她,可是在她受盡苦難拖着有病的身子回來以後,無論誰也對她不表絲毫同情。他們在這件事上是多麼殘酷呀!他們在這件事上有着多麼遲鈍的概念呀!母親第一個凶狠而輕蔑地對待她:『現在你敗壞了我的名聲。』她第一個讓她當眾受辱:當村裡人聽說瑪麗回來了,大家便跑來看她,差不多全村人都愧攏到老大婆的茅屋裡來:老人,孩子,婦女)姑娘,所有的人都爭先恐後急於趕來貪看個熱閙,瑪麗躺在地板上,就在老太婆腳跟前,饑腸槽糟,破衣爛衫的,哭泣着。當大家都跑來時,她那蓬亂的頭髮完全蓋住了臉,就這樣伏在地板上。周圍大家就像看一個壞女人那樣看著她;老人們斥責她咒罵她,年輕人甚至嘲笑她,女人們辱罵她,譴責她,猶如望着一隻蜘蛛似的蔑視地望着她。母親自己卻容忍了這一切,她坐在那裡,點着頭,讚許着。母親在當時就已病得很重,几乎就要死去了;過了兩個月也確實死了;她知道自己要死,但直至臨死也仍然不想跟女兒和解,甚至連一句話也不跟她說,把她趕到草棚裡睡覺,甚至几乎不給她吃東西。老太婆需要經常在溫水裡浸泡病腿;瑪麗每天給她洗腳,服侍她;她不吭一聲地接受瑪麗的照料侍侯,卻對她沒有說一句撫愛的話。瑪麗承受着這一切,我認識她以後也發現了這一點,她自己也認可了這一切、認為自己是最卑賤的女人。當老太婆完全病倒時,村裡的老婦們都輪流來照料她,那裡是這樣的規矩。於是就根本不給瑪麗吃東西;而村裡還老是趕她走,甚至誰也不願像以前那樣給她活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