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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玉笑道:「妹妹,你說好不好?」林黛玉笑道:「果然有趣。」寶玉笑道:「我就是個`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傾國傾城貌‘。」林黛玉聽了,不覺帶腮連耳通紅,登時直豎起兩道似蹙非蹙的眉,瞪了兩隻似睜非睜的眼,微腮帶怒,薄面含嗔,指寶玉道:「你這該死的胡說! 好好的把這淫詞艷曲弄了來,還學了這些混話來欺負我。我告訴舅舅舅母去。」說到「欺負」兩個字上,早又把眼睛圈兒紅了,轉身就走。寶玉着了急,向前攔住說道: 「好妹妹,千萬饒我這一遭,原是我說錯了。若有心欺負你,明兒我掉在池子裡,教個癩頭黿吞了去, 變個大忘八,等你明兒做了`一品夫人‘病老歸西的時候,我往你墳上替你馱一輩子的碑去。」說的林黛玉嗤的一聲笑了,揉着眼睛,一面笑道:「一般也唬的這個調兒,還只管胡說。`呸,原來是苗而不秀,是個銀樣め槍頭。‘」寶玉聽了,笑道:「 你這個呢?我也告訴去。」林黛玉笑道:「你說你會過目成誦,難道我就不能一目十行麼?」
寶玉一面收書, 一面笑道:「正經快把花埋了罷,別提那個了。」二人便收拾落花,正才掩埋妥協,只見襲人走來,說道:「那裡沒找到,摸在這裡來。那邊大老爺身上不好,姑娘們都過去請安,老太太叫打發你去呢。快回去換衣裳去罷。」寶玉聽了,忙拿了書,別了黛玉,同襲人回房換衣不提。
這裡林黛玉見寶玉去了,又聽見眾姊妹也不在房,自己悶悶的。正欲回房,剛走到梨香院牆角上, 只聽牆內笛韻悠揚,歌聲婉轉。林黛玉便知是那十二個女孩子演習戲文呢。 只是林黛玉素習不大喜看戲文,便不留心,只管往前走。偶然兩句吹到耳內,明明白白, 一字不落,唱道是:「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頽垣。」林黛玉聽了,倒也十分感慨纏綿,便止住步側耳細聽,又聽唱道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聽了這兩句,不覺點頭自嘆,心下自思道:「原來戲上也有好文章。可惜世人只知看戲,未必能領略這其中的趣味。」想畢,又後悔不該胡想,耽誤了聽曲子。又側耳時,只聽唱道:「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林黛玉聽了這兩句,不覺心動神搖。 又聽道:「你在幽閨自憐」等句,亦發如醉如痴,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塊山子石上,細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個字的滋味。忽又想起前日見古人詩中有「水流花謝兩無情」之句,再又有詞中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之句,又兼方纔所見<<西廂記> >中「花落水流紅,閒愁萬種」之句,都一時想起來,湊聚在一處。仔細忖度,不覺心痛神痴, 眼中落淚。正沒個開交,忽覺背上擊了一下,及回頭看時,原來是......且聽下回分解。正是:
妝晨綉夜心無矣,對月臨風恨有之。
第二十四回 醉金剛輕財尚義俠 痴女兒遺帕惹相思
話說林黛玉正自情思縈逗, 纏綿固結之時,忽有人從背後擊了一掌,說道:「你作什麼一個人在這裡?」林黛玉倒唬了一跳,回頭看時,不是別人,卻是香菱。林黛玉道:「你這個傻丫頭,唬我這麼一跳好的。你這會子打那裡來?」香菱嘻嘻的笑道:「我來尋我們的姑娘的,找他總找不着。你們紫鵑也找你呢,說璉二奶奶送了什麼茶葉來給你的。走罷, 回家去坐著。」一面說著,一面拉著黛玉的手回瀟湘館來了。果然鳳姐兒送了兩小瓶上用新茶來。林黛玉和香菱坐了。況他們有甚正事談講,不過說些這一個綉的好,那一個刺的精,又下一回棋,看兩句書,香菱便走了。不在話下。
如今且說寶玉因被襲人找回房去,果見鴛鴦歪在床上看襲人的針線呢,見寶玉來了,便說道:「你往那裡去了?老太太等着你呢,叫你過那邊請大老爺的安去。還不快換了衣服走呢。 」襲人便進房去取衣服。寶玉坐在床沿上,褪了鞋等靴子穿的工夫,回頭見鴛鴦穿著水紅綾子襖兒,青緞子背心,束着白縐綢汗巾兒,臉向那邊低着頭看針線,脖子上戴着花領子。寶玉便把臉湊在他脖項上,聞那香油氣,不住用手摩挲,其白膩不在襲人之下,便猴上身去涎皮笑道:「好姐姐,把你嘴上的胭脂賞我吃了罷。」一面說著, 一面扭股糖似的粘在身上。鴛鴦便叫道:「襲人,你出來瞧瞧。你跟他一輩子,也不勸勸,還是這麼著。」襲人抱了衣服出來,向寶玉道:「左勸也不改,右勸也不改,你到底是怎麼樣?你再這麼著,這個地方可就難住了。」一邊說,一邊催他穿了衣服,同鴛鴦往前面來見賈母。
見過賈母,出至外面,人馬俱已齊備。剛欲上馬,只見賈璉請安回來了,正下馬,二人對面, 彼此問了兩句話。只見旁邊轉出一個人來,「請寶叔安」。寶玉看時,只見這人容長臉, 長挑身材,年紀只好十八九歲,生得着實斯文清秀,倒也十分面善,只是想不起是那一房的,叫什麼名字。賈璉笑道:「你怎麼發獃,連他也不認得?他是後廊上住的五嫂子的兒子蕓兒。 」寶玉笑道:「是了,是了,我怎麼就忘了。」因問他母親好,這會子什麼勾當。賈蕓指賈璉道:「找二叔說句話。」寶玉笑道:「你倒比先越發出挑了,倒象我的兒子。」賈璉笑道:「好不害臊!人家比你大四五歲呢,就替你作兒子了?」寶玉笑道:「你今年十幾歲了?」賈蕓道:「十八歲。」
原來這賈蕓最伶俐乖覺, 聽寶玉這樣說,便笑道:「俗語說的,`搖車裡的爺爺,拄拐的孫孫‘。雖然歲數大,山高高不過太陽。只從我父親沒了,這幾年也無人照管教導。如若寶叔不嫌侄兒蠢笨, 認作兒子,就是我的造化了。」賈璉笑道:「你聽見了?認兒子不是好開交的呢。 」說著就進去了。寶玉笑道:「明兒你閒了,只管來找我,別和他們鬼鬼祟祟的。這會子我不得閒兒。明兒你到書房裡來,和你說天話兒,我帶你園裡頑耍去。」說著扳鞍上馬,眾小廝圍隨往賈赦這邊來。
見了賈赦,不過是偶感些風寒,先述了賈母問的話,然後自己請了安。賈赦先站起來回了賈母話, 次後便喚人來:「帶哥兒進去太太屋裡坐著。」寶玉退出,來至後面,進入上房。 邢夫人見了他來,先倒站了起來,請過賈母安,寶玉方請安。邢夫人拉他上炕坐了,方問別人好,又命人倒茶來。一鐘茶未吃完,只見那賈琮來問寶玉好。邢夫人道:「 那裡找活猴兒去!你那奶媽子死絶了,也不收拾收拾你,弄的黑眉烏嘴的,那裡象大家子唸書的孩子!」正說著,只見賈環,賈蘭小叔侄兩個也來了,請過安,邢夫人便叫他兩個椅子上坐了。 賈環見寶玉同邢夫人坐在一個坐褥上,邢夫人又百般摩挲撫弄他,早已心中不自在了,坐不多時,便和賈蘭使眼色兒要走。賈蘭只得依他,一同起身告辭。 寶玉見他們要走,自己也就起身,要一同回去。邢夫人笑道:「你且坐著,我還和你說話呢。 」寶玉只得坐了。邢夫人向他兩個道:「你們回去,各人替我問你們各人母親好。你們姑娘,姐姐,妹妹都在這裡呢,閙的我頭暈,今兒不留你們吃飯了。」賈環等答應着,便出來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