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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時寶玉來了, 寶釵方出去。寶玉便問襲人道:「怎麼寶姐姐和你說的這麼熱閙,見我進來就跑了? 」問一聲不答,再問時,襲人方道:「你問我麼?我那裡知道你們的原故。」寶玉聽了這話,見他臉上氣色非往日可比,便笑道:「怎麼動了真氣?」襲人冷笑道:「我那裡敢動氣!只是從今以後別再進這屋子了。橫豎有人伏侍你,再別來支使我。我仍舊還伏侍老太太去。 」一面說,一面便在炕上闔眼倒下。寶玉見了這般景況,深為駭異,禁不住趕來勸慰。那襲人只管合了眼不理。寶玉無了主意,因見麝月進來,便問道:「你姐姐怎麼了?」麝月道:「我知道麼?問你自己便明白了。」寶玉聽說,獃了一回,自覺無趣, 便起身嘆道:「不理我罷,我也睡去。」說著,便起身下炕,到自己床上歪下。襲人聽他半日無動靜,微微的打鼾,料他睡着,便起身拿一領鬥蓬來,替他剛壓上,只聽「忽」 的一聲,寶玉便掀過去,也仍合目裝睡。襲人明知其意,便點頭冷笑道:「你也不用生氣,從此後我只當啞子,再不說你一聲兒,如何?」寶玉禁不住起身問道:「我又怎麼了?你又勸我。 你勸我也罷了,才剛又沒見你勸我,一進來你就不理我,賭氣睡了。我還摸不着是為什麼,這會子你又說我惱了。我何嘗聽見你勸我什麼話了。」襲人道:「你心裡還不明白, 還等我說呢!」
正閙着,賈母遣人來叫他吃飯,方往前邊來,胡亂吃了半碗,仍回自己房中。 只見襲人睡在外頭炕上,麝月在旁邊抹骨牌。寶玉素知麝月與襲人親厚,一併連麝月也不理,揭起軟簾自往裡間來。麝月只得跟進來。寶玉便推他出去,說:「不敢驚動你們。」麝月只得笑着出來,喚了兩個小丫頭進來。寶玉拿一本書,歪着看了半天,因要茶,抬頭隻見兩個小丫頭在地下站着。一個大些兒的生得十分水秀, 寶玉便問:「你叫什麼名字?」那丫頭便說:「叫蕙香。」寶玉便問: 「是誰起的?」蕙香道:「我原叫蕓香的,是花大姐姐改了蕙香。」寶玉道:「正經該叫`晦氣‘罷了,什麼蕙香呢!」又問:「你姊妹幾個?」蕙香道:「四個。」寶玉道:「你第幾?」 蕙香道:「第四。」寶玉道:「明兒就叫`四兒‘,不必什麼`蕙香‘`蘭氣‘的。那一個配比這些花, 沒的玷辱了好名好姓。」一面說,一面命他倒了茶來吃。襲人和麝月在外間聽了抿嘴而笑。
這一日,寶玉也不大出房,也不和姊妹丫頭等廝閙,自己悶悶的,只不過拿着書解悶,或弄筆墨,也不使喚眾人,只叫四兒答應。
誰知四兒是個聰敏乖巧不過的丫頭, 見寶玉用他,他變盡方法籠絡寶玉。至晚飯後,寶玉因吃了兩杯酒,眼餳耳熱之際,若往日則有襲人等大家喜笑有興,今日卻冷清清的一人對燈, 好沒興趣。待要趕了他們去,又怕他們得了意,以後越發來勸,若拿出做上的規矩來鎮唬,似乎無情太甚。說不得橫心只當他們死了,橫豎自然也要過的。便權當他們死了,毫無牽掛,反能怡然自悅。因命四兒剪燈烹茶,自己看了一回<<南華經>>。正看至<<外篇.胠篋>>一則,其文曰:
故絶聖棄知,大盜乃止,擿玉毀珠,小盜不起,焚符破璽,而民樸鄙,掊鬥折衡,而民不爭,殫殘天下之聖法,而民始可與論議。擢亂六律,鑠絶竽瑟,塞瞽曠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聰矣;滅文章,散五采,膠離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毀絶鈎繩而棄規矩,攦工ぽ之指,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
看至此,意趣洋洋,趁着酒興,不禁提筆續曰:
焚花散麝,而閨閣始人含其勸矣,戕寶釵之仙姿,灰黛玉之靈竅, 喪減情意,而閨閣之美惡始相類矣。彼含其勸,則無參商之虞矣,戕其仙姿,無戀愛之心矣,灰其靈竅,無才思之情矣。彼釵,玉,花,麝者,皆張其羅而穴其隧,所以迷眩纏陷天下者也。續畢,擲筆就寢。 頭剛着枕便忽睡去,一夜竟不知所之,直至天明方醒。翻身看時,只見襲人和衣睡在衾上。 寶玉將昨日的事已付與度外,便推他說道:「起來好生睡,看凍着了。」原來襲人見他無曉夜和姊妹們廝閙,若直勸他,料不能改,故用柔情以警之,料他不過半日片刻仍復好了。不想寶玉一日夜竟不迴轉,自己反不得主意,直一夜沒好生睡得。今忽見寶玉如此, 料他心意迴轉,便越性不睬他。寶玉見他不應,便伸手替他解衣,剛解開了鈕子,被襲人將手推開,又自扣了。寶玉無法,只得拉他的手笑道:「你到底怎麼了?」連問幾聲,襲人睜眼說道:「我也不怎麼。你睡醒了,你自過那邊房裡去梳洗,再遲了就趕不上。 」寶玉道:「我過那裡去?」襲人冷笑道:「你問我,我知道?你愛往那裡去,就往那裡去。 從今咱們兩個丟開手,省得鷄聲鵝鬥,叫別人笑。橫豎那邊膩了過來,這邊又有個什麼`四兒‘`五兒‘伏侍。我們這起東西,可是白`玷辱了好名好姓‘的。」寶玉笑道:「你今兒還記着呢!」襲人道:「一百年還記着呢!比不得你,拿着我的話當耳旁風, 夜裡說了,早起就忘了。」寶玉見他嬌嗔滿面,情不可禁,便向枕邊拿起一根玉簪來,一跌兩段, 說道:「我再不聽你說,就同這個一樣。」襲人忙的拾了簪子,說道:「大清早起,這是何苦來!聽不聽什麼要緊,也值得這種樣子。」寶玉道:「你那裡知道我心裡急!」襲人笑道:「你也知道着急麼!可知我心裡怎麼樣?快起來洗臉去罷。」說著,二人方起來梳洗。
寶玉往上房去後,誰知黛玉走來,見寶玉不在房中,因翻弄案上書看,可巧翻出昨兒的<<莊子>>來。看至所續之處,不覺又氣又笑,不禁也提筆續書一絶雲:
無端弄筆是何人?作踐南華<<莊子因>>。
不悔自己無見識, 卻將醜語怪他人!
寫畢,也往上房來見賈母,後往王夫人處來。
誰知鳳姐之女大姐病了, 正亂着請大夫來診脈。大夫便說:「替夫人奶奶們道喜,姐兒發熱是見喜了,並非別病。」王夫人鳳姐聽了,忙遣人問:「可好不好?」醫生回道:「病雖險, 卻順,倒還不妨。預備桑蟲豬尾要緊。」鳳姐聽了,登時忙將起來:一面打掃房屋供奉痘疹娘娘, 一面傳與家人忌煎炒等物,一面命平兒打點鋪蓋衣服與賈璉隔房,一面又拿大紅尺頭與奶子丫頭親近人等裁衣。 外面又打掃淨室,款留兩個醫生,輪流斟酌診脈下藥, 十二日不放家去。賈璉只得搬出外書房來齋戒,鳳姐與平兒都隨着王夫人日日供奉娘娘。
那個賈璉,只離了鳳姐便要尋事,獨寢了兩夜,便十分難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