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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日地陷東南, 這東南一隅有處曰姑蘇,有城曰閶門者,最是紅塵中一二等富貴風流之地。 這閶門外有個十里街,街內有個仁清巷,巷內有個古廟,因地方窄狹,人皆呼作葫蘆廟。廟旁住着一家鄉宦,姓甄,名費,字士隱。嫡妻封氏,情性賢淑,深明禮義。家中雖不甚富貴,然本地便也推他為望族了。因這甄士隱稟性恬淡,不以功名為念,每日只以觀花修竹, 酌酒吟詩為樂,倒是神仙一流人品。只是一件不足:如今年已半百,膝下無兒,只有一女,乳名喚作英蓮,年方三歲。
一日,炎夏永晝,士隱于書房閒坐,至手倦拋書,伏幾少憩,不覺朦朧睡去。夢至一處,不辨是何地方。忽見那廂來了一僧一道,且行且談。只聽道人問道:「你攜了這蠢物,意欲何往?」那僧笑道:「你放心,如今現有一段風流公案正該了結,這一干風流冤家,尚未投胎入世。 趁此機會,就將此蠢物夾帶于中,使他去經歷經歷。」那道人道:「原來近日風流冤孽又將造劫歷世去不成? 但不知落于何方何處?」那僧笑道:「此事說來好笑,竟是千古未聞的罕事。只因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絳珠草一株,時有赤瑕宮神瑛侍者, 日以甘露灌溉,這絳珠草始得久延歲月。後來既受天地精華,復得雨露滋養,遂得脫卻草胎木質,得換人形,僅修成個女體,終日遊于離恨天外,饑則食蜜青果為膳, 渴則飲灌愁海水為湯。只因尚未酬報灌溉之德,故其五內便鬱結着一段纏綿不盡之意。恰近日這神瑛侍者凡心偶熾,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歷幻緣,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掛了號。警幻亦曾問及,灌溉之情未償,趁此倒可了結的。那絳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並無此水可還。他既下世為人,我也去下世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 也償還得過他了。‘因此一事,就勾出多少風流冤家來,陪他們去了結此案。」那道人道: 「果是罕聞。實未聞有還淚之說。想來這一段故事,比歷來風月事故更加瑣碎細膩了。」那僧道:「歷來幾個風流人物,不過傳其大概以及詩詞篇章而已,至家庭閨閣中一飲一食,總未述記。再者,大半風月故事,不過偷香竊玉,暗約私奔而已,並不曾將兒女之真情發泄一二。想這一干人入世,其情痴色鬼,賢愚不肖者,悉與前人傳述不同矣。 」那道人道:「趁此何不你我也去下世度脫幾個,豈不是一場功德?」那僧道:「正合吾意,你且同我到警幻仙子宮中,將蠢物交割清楚,待這一干風流孽鬼下世已完,你我再去。如今雖已有一半落塵,然猶未全集。」道人道:「既如此,便隨你去來。」
卻說甄士隱俱聽得明白,但不知所云「蠢物」系何東西。遂不禁上前施禮,笑問道:「 二仙師請了。」那僧道也忙答禮相問。士隱因說道:「適聞仙師所談因果,實人世罕聞者。但弟子愚濁,不能洞悉明白,若蒙大開痴頑,備細一聞,弟子則洗耳諦聽,稍能警省, 亦可免沉倫之苦。」二仙笑道:「此乃玄機不可預泄者。到那時不要忘我二人,便可跳出火坑矣。 」士隱聽了,不便再問。因笑道:「玄機不可預泄,但適雲`蠢物‘,不知為何,或可一見否? 」那僧道:「若問此物,倒有一面之緣。」說著,取出遞與士隱。士隱接了看時, 原來是塊鮮明美玉,上面字跡分明,鎸着「通靈寶玉」四字,後面還有幾行小字。正欲細看時,那僧便說已到幻境,便強從手中奪了去,與道人竟過一大石牌坊,上書四個大字,乃是「太虛幻境」。兩邊又有一幅對聯,道是:
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士隱意欲也跟了過去,方舉步時,忽聽一聲霹靂,有若山崩地陷。士隱大叫一聲,定睛一看,只見烈日炎炎,芭蕉冉冉,所夢之事便忘了大半。又見奶母正抱了英蓮走來。士隱見女兒越發生得粉妝玉琢,乖覺可喜,便伸手接來,抱在懷內,鬥他頑耍一回,又帶至街前,看那過會的熱閙。方欲進來時,只見從那邊來了一僧一道: 那僧則癩頭跣腳,那道則跛足蓬頭,瘋瘋癲癲,揮霍談笑而至。及至到了他門前,看見士隱抱著英蓮,那僧便大哭起來,又向士隱道:「施主,你把這有命無運, 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懷內作甚?」士隱聽了,知是瘋話,也不去睬他。那僧還說:「舍我罷,舍我罷!」士隱不耐煩,便抱女兒撤身要進去,那僧乃指着他大笑,口內念了四句言詞道:
慣養嬌生笑你痴,菱花空對雪澌澌。
好防佳節元宵後, 便是煙消火滅時。士隱聽得明白,心下猶豫,意欲問他們來歷。只聽道人說道: 「你我不必同行,就此分手,各幹營生去罷。三劫後,我在北邙山等你,會齊了同往太虛幻境銷號。」那僧道:「最妙,最妙!」說畢,二人一去,再不見個蹤影了。士隱心中此時自忖:這兩個人必有來歷,該試一問,如今悔卻晚也。
這士隱正痴想, 忽見隔壁葫蘆廟內寄居的一個窮儒姓賈名化,表字時飛,別號雨村者走了出來。這賈雨村原系胡州人氏,也是詩書仕宦之族,因他生於末世,父母祖宗根基已盡, 人口衰喪,只剩得他一身一口,在家鄉無益,因進京求取功名,再整基業。自前歲來此,又淹蹇住了,暫寄廟中安身,每日賣字作文為生,故士隱常與他交接。當下雨村見了士隱,忙施禮陪笑道:「老先生倚門佇望,敢是街市上有甚新聞否?」士隱笑道: 「非也。適因小女啼哭,引他出來作耍,正是無聊之甚,兄來得正妙,請入小齋一談,彼此皆可消此永晝。」說著,便令人送女兒進去,自與雨村攜手來至書房中。小童獻茶。方談得三五句話,忽家人飛報:「嚴老爺來拜。」士隱慌的忙起身謝罪道:「恕誑駕之罪,略坐,弟即來陪。」雨村忙起身亦讓道:「老先生請便。晚生乃常造之客,稍候何妨。」說著,士隱已出前廳去了。
這裡雨村且翻弄書籍解悶。 忽聽得窗外有女子嗽聲,雨村遂起身往窗外一看,原來是一個丫鬟, 在那裡擷花,生得儀容不俗,眉目清明,雖無十分姿色,卻亦有動人之處。雨村不覺看的獃了。那甄家丫鬟擷了花,方欲走時,猛抬頭見窗內有人,敝巾舊服,雖是貧窘,然生得腰圓背厚,面闊口方,更兼劍眉星眼,直鼻權腮。這丫鬟忙轉身迴避,心下乃想:「這人生的這樣雄壯,卻又這樣襤褸,想他定是我家主人常說的什麼賈雨村了, 每有意幫助周濟,只是沒甚機會。我家並無這樣貧窘親友,想定是此人無疑了。怪道又說他必非久困之人。 」如此想來,不免又回頭兩次。雨村見他回了頭,便自為這女子心中有意於他,便狂喜不盡,自為此女子必是個巨眼英雄,風塵中之知己也。一時小童進來, 雨村打聽得前面留飯,不可久待,遂從夾道中自便出門去了。士隱待客既散,知雨村自便,也不去再邀。
一日,早又中秋佳節。士隱家宴已畢,乃又另具一席于書房,卻自己步月至廟中來邀雨村。 原來雨村自那日見了甄家之婢曾回顧他兩次,自為是個知己,便時刻放在心上。今又正值中秋,不免對月有懷,因而口占五言一律雲:
未卜三生願,頻添一段愁。
悶來時斂額,行去幾回頭。
自顧風前影,誰堪月下儔?
蟾光如有意, 先上玉人樓。
雨村吟罷,因又思及平生抱負,苦未逢時,乃又搔首對天長嘆,復高吟一聯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