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我的小說向他們一氣讀完了。我們一喝完茶就開始朗讀,一直坐到後半夜兩點。起先老人家雙眉深鎖。他原以為他將聽到某種可望而不可即的東西,也許他根本理解不了,但一定是某種高不可攀的東西;可是卻突然聽到了一些平平常常的和人人知道的事,就跟周圍通常發生的事一模一樣。如果主人公是個大人物或者有趣的人,或者是什麼歷史人物,比如羅斯拉夫列夫或者尤里·米洛斯拉夫斯基①之類的人,那還好說,萬萬沒想到書中寫的卻是個小人物,一個受盡人家擠兌、甚至有點獃頭獃腦的小官吏,而且此人連制服上的鈕扣都快掉光了②;而且描寫這一切用的又是非常普通的文體,就跟咱們平常說話一樣....怪事兒!老太太疑惑地望望尼古拉·謝爾蓋伊奇,甚至生起了悶氣,倒像上了什麼人的當似的;「說真格的,值得嗎,把這種胡說八道的東西印出來,還讀給人家聽,還得給人家錢,」她臉上的表情分明就是這意思。娜塔莎則全神貫注,很用心地聽,她目不轉睛地盯着我,注視着我的嘴,我每讀一個字,她那好看的嘴唇也跟着我微微顫動。這是怎麼搞的呢?我還沒讀完一半,我的全體聽眾便都眼淚汪汪地潸然淚下。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真心真意地哭着,打心眼兒裡可憐我的主人公,我從她的長吁短嘆中明白,她非常天真地願意做點什麼來幫幫他的忙,讓他擺脫自己的不幸。老頭則完全丟掉了對高不可攀的東西的一切幻想:從邁第一步就看得出來:你還嫌嫩,有許多不足;馬馬虎虎吧,普普通通的一個故事;不過這故事能抓住人的心,”他說,「也使你漸漸明白和難以忘懷周圍發生的事,而且使你認識到,一個最最逆來順受、最最等而下之的人也是人,而且可以稱之為我的兄弟!①」娜塔莎邊聽邊哭,還在桌底下偷偷地、緊緊地握了握我的手。朗讀結束了。她站起身來;她的兩頰緋紅,兩眼噙滿淚花;她突然抓住我的一隻手,親吻了一下,然後扭頭跑出了房間。她的父親和母親面面相覷,彼此使了個眼色。 ①俄國作家孔戈斯金(一七八九-一八五二)兩部歷史小說的主人公。過去,這兩部書曾被推薦為家庭讀物。
②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窮人》中的主人公馬卡爾·傑武什金。
「嗯!瞧她那副激動的模樣,」老爺子說道,他為女兒的舉動感到愕然,「不過這也沒什麼,很好,很好嘛,這是一種高尚的感情衝動!她是個心地善良的姑娘....」他乜斜着眼,看著夫人,嘟嚷道,彷彿想替娜塔莎辯護似的,同時不知道為什麼也想藉此替找辯護。
儘管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在聽我讀小說的時候,她自己也有點激動,並深受感動,但是現在她那模樣卻似乎想說:「當然,馬其頓王亞歷山大是位英雄,但是幹嗎要拿椅子出氣呢?②」等等。
娜塔莎很快就回來了,高高興興,喜氣洋洋,而她走過我身邊的時候還悄悄擰了我一下。老爺子又開始「嚴肅」地評論起我的小說來了,但是因為一高興沒有堅持到底,他一說就管不住自己了:
「我說,萬尼亞小老弟,好,好!真讓我高興,我都沒有料到你會讓我這麼高興。既不崇高,也不偉大,這是看得出來的....瞧,我那裡有一部《解放莫斯科》③,這書是在莫斯科寫的,你剛看了個頭就看得出來,小老弟,可以說吧,這人像頭鷹似的在展翅飛翔....但是我說,萬尼亞,你寫得簡單些,也好懂些。正因為好懂,我才喜歡它!不知怎的使人感到親切;這一切就像是我自己的切身感受。至于什麼叫崇高?我自己也不摸。至于文體,我倒想可以改一改:儘管我也說它好,但是不管怎麼說吧,崇高的東西畢竟少了點....不過現在說也晚了:書都印出來了。只能出第二版的時候再說了?怎麼樣,小老弟,也許會出第二版吧?那時候又有錢了....嗯!」
①伊赫梅涅夫在這裡重複了別林斯基評論《窮人》時說過的話。
②源出果戈理的劇本《欽差大臣》中市長的話(第一幕第一場)。他講的是一位歷史教員,上課時一激動,把椅子都弄壞了。
③這是俄國十九世紀三十年代充斥書肆的一部驚險小說。
「伊萬·彼得羅維奇①,難道您真拿到了那麼多錢?」安娜·安德烈耶芙娜說。「我瞧您那模樣,不知怎麼總叫人不大相信似的。唉呀,主問,現如今,連幹這麼點事都要給錢!」
「我說萬尼亞,」老人家繼續道,越說越來勁了,「雖說這算不了什麼差使,但畢竟也是條門路。那些大人物會看到的。你剛纔不是說果戈理每年都能拿到一筆津貼,而且還被派出國了嗎②?要是你也這樣該多好呀!啊?要不然,還早?還得再寫點東西?那你就寫吧,小老弟,快點寫吧!不要翹尾巴,睡大覺。不要滿不在乎!」
他說這番話的時候帶著一種老于世故和傾吐金玉良言的神情,而且又出於一片好心,使人不好意思給他潑冷水,不讓他幻想。
「要不然,比如說吧,給你個鼻煙壺也說不定....怎麼樣?皇上的恩賜是沒有定規的。想鼓勵鼓勵你。誰知道呢,說不定還會讓你到朝廷去做官,」他放低聲音又加了一句,而且眯起左眼,做了個彼此心照的姿勢,「難道不會嗎?要不,上朝做官為時尚早?」
「唉呀,就要到朝廷做官嘛!」安娜·安德烈耶芙娜說,彷彿有氣似的。
「再過不多一會兒,你們就要提升我做將軍了,」我打心眼裡笑着,答道。
老人也樂了,非常得意。
「將軍大人,請用膳!」愛笑愛閙的娜塔莎叫道,這時候她已經給我們擺好飯桌,準備開飯了。
她哈哈大笑起來,跑到父親眼前,伸出兩條熱乎乎的玉臂,緊緊摟着他的脖子:
「好爸爸,好爸爸!」
①萬尼亞的名字和父稱。俄俗:對人稱呼名字和父稱顯得有禮貌而且客氣。
②當時果戈理住在意大利。沙是尼古拉一世曾賞賜給他三千盧市津貼,從一八四五年起,每年撥予一千。
老人家深受感動。
「唉呀,好啦,好啦!我也不過隨便一說。管它將軍不將軍呢,咱們去吃飯吧。你也太多情了!」他又加了一句,伸手拍了拍娜塔莎漲得緋紅的小臉蛋,一有合適的機會,他就愛拍拍她的臉蛋,「我說萬尼亞,我說這話是出於對你的愛。嗯,當不上將軍也沒關係嘛(咱們離將軍還遠着哩!),反正也是個知名人土,是個寫家嘛!」
「爸爸,眼下叫作家。」
「不叫寫家了?我不知道。好吧,就叫作家吧;我想說的是這麼回事,當然,寫寫小說,人家是不會讓你當禦前侍從的;這事,就不用去想它了;但是起碼也可謀個一官半職。比如說吧,到大使館當個隨員什麼的。也可能派你出國,去意大利,去療養或者留洋深造;還可能資助你,給你點錢①。當然,這一切也得你自個兒上進;要做事,認認真真地做事,這樣才會名利雙收,而不是想方設法地託人情,走門路....」
「那時候你可別驕傲呀,伊萬·彼得羅維奇,」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笑着加了一句。
「爸爸,你還是趕快賞給他一枚星形勛章吧,要不然的話,真是的,老是隨員長隨員短的!」
她又輕輕擰了一下我的胳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