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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陽光又驟然熄滅;寒意肅殺,使人的鼻子感到灼痛;暮色蒼茫,漸黑漸濃。一家家店舖都點亮了煤氣燈。我走到米勒食品店前,突然止步不前,像生了根似的,向街對面眺望,彷彿預感到我會立刻遇到一件非同尋常的事,而且就在這一剎那間,我在街對面看到了一位老人和他的那條狗。我至今記得很清楚,一種非常不愉快的感覺使我的心猛然抽緊了,我自己也閙不清,這到底是一種什麼感覺。
我不是神秘主義者;對於預感和占卜之類也几乎不信;可是我一生中卻遇到了幾件匪夷所思的事,也許大家也遇到過類似的情況。就拿這位老人說吧:為什麼我當時一見到他就會立刻產生一種感覺,當天晚上我非得遇到一件非同尋常的事不可呢?話又說回來,我當時有病;病中的感覺几乎永遠不足憑信。
這老人彎腰駝背,用手杖微微敲擊着人行道上的石板,挪動着木棍似的兩條腿,彷彿這腿不會打彎似的,邁着緩慢而又無力的步伐,漸漸走近那家食品店。我終其身都沒有遇到過像他這樣奇形怪狀的人。在這回邂逅之前,每當我在米勒食品店遇到他,總使找痛苦地驚詫莫名。他高高的個兒,駝背,一張八十多歲老人的臉,面如死灰,一件舊大衣,四處都開了綫,一頂戴了二十年、破舊不堪的圓筒禮帽,遮蓋着他那光禿的腦袋,這禿頭隻在後腦勺上還殘留着一小撮頭髮,已經不是灰白色,而是白裡透着焦黃;他的一舉一動都似乎不受理性支配,好像上了發條似的伸胳膊抬腿-這一切使任何一個初次遇到他的人都不由得感到震驚。的確,看到這麼一個風燭殘年、風雨飄搖的老人,形單影隻,無人照顧,總覺得有點兒怪,再說他那模樣頗像一個從監管人那裡逃出來的瘋子。使我感到吃驚的還有他那異乎尋常的瘦弱:瘦得几乎只剩了骨頭架子,似乎只有一層皮貼在他那骨頭架子上。他的眼睛很大,但兩眼灰暗無光,鑲嵌在兩個藍色的圓圈裡,永遠向前直視,從不左顧右盼,而且對任何東西都視而不見,我堅信,他即使看著您,也會筆直地向您走來,彷彿他面前是一個一無所有的空間似的。我已經幾次發現他這樣。他開始出現在米勒食品店還是不久以前的事,也不知道他從何處而來,而且總是帶著他那條狗。食品店的顧客從來沒有一個人有此雅興,想同他說話,他也從來不跟他們當中的任何一個人交談。
「他沒來由到米勒這裡來幹嗎呢,他要在這裡幹什麼呢?」我站在街對面,欲罷不能地定睛注視着他,想道。一種懊惱之感在我心中油然而生這是有病加上疲勞造成的。「他在想什麼呢?」我在心中繼續琢磨,「他的腦子裡到底裝着什麼呢?再說難道他還能想什麼問題嗎?他的臉色是那麼死氣沉沉,毫無表情。這條癩皮狗他是打哪兒弄來的呢?它跟他寸步不離,似乎同他形成了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而且這狗又酷似它的主人。」
這條倒霉的狗也似乎有八十上下了;是的,肯定是這樣。第一,它那模樣老極了,任何一條狗都不像它那樣老;第二,因此,我第一眼看到它就不由得產生一種想法,這狗不可能跟其他狗一樣;這不是一條普通的狗;它身上準有某種怪話和妖邪的東西;它可能是一個變成狗模樣的靡非斯特①,而且它的命運一定經由種種神秘莫測的途徑與它的主人的命運連結在一起了。一看到它那模樣。您一定會立刻同意,它肯定有二十年沒吃東西了。它瘦得像其骷髏,或者(哪樣更好呢?)就像它的主人。它身上的毛几乎都掉光了,尾巴上的毛亦然,這條尾巴像根棍子似的耷拉著,總是夾得緊緊的。長着兩隻長耳朵的腦袋老是垂頭喪氣地低垂着。我這輩子沒見過這樣討厭的狗。他們倆走在街上主人在前,狗緊隨其後,它的鼻子徑直碰到他衣服的下襬,彷彿粘在他衣服上似的。他倆的步態以及他倆的整個模樣,似乎每走一步都在唸唸有詞地說道:
我們老啦,老啦,主啊,我們多老哇。
我記得,有一次,我忽發奇想,老人和狗大概是從加瓦爾尼②插圖的霍夫曼的書裡③爬出來的,作為該版本的活動廣告穿街過市,巡行于大於世界。我過了街,緊隨這老人之後進了食品店。
這老人在食品店裡的舉止十分奇特,米勒站在櫃檯後面,最近以來,每當這位不速之客進門,總是面露溫色,似覺不快。第一,這位怪客從來不要什麼東西,不要吃的也不要喝的。而且每次他都穿堂入室,直奔靠火爐的那個角落,然後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如果爐子旁邊他慣常坐的那地方被人占了,他就露出一副茫然而又困惑的表情,站在占了他位置的那位先生前,獃獃地站了一回兒之後,才似乎左右為難地走到靠窗的另一個角落。他在那裡找了一把椅子,慢騰騰地在椅子上坐好後,便摘下禮帽,放在他身邊的地板上,接着便把手杖放在帽子旁邊,然後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從此一動不動,長達三小時或四小時。他從來沒有取閲過一份報紙,沒有說過一句話,也沒有發出過一點聲音;他只是坐著,兩眼睜得大大的,直視前方,但是目光獃滯,了無生氣,我可以打賭,他對周圍的一切肯定什麼也沒有看見,什麼也沒有聽見。至于那條狗,它在原地轉了兩三圈後,便愁眉苦臉地在主人的腳旁躺下,把腦袋伸到主人的兩隻靴子中間,發出一聲長嘆,在地板上伸直軀體,也從此一動不動,而且整個晚上都這樣,彷彿在這段時間裡死了一般。似乎這兩個生物整天躺在什麼地方,死了,可是一俟夕陽西下,便突然復活,其目的就僅僅為了走進米勒食品店,從而完成某件神秘莫測、誰也不知曉的使命。坐了三四個鐘頭後,這老人才終於站起身來,拿起禮帽,動身回家,也不知向何處而去。那條狗也站了起來,又夾緊了尾巴,耷拉著腦袋,又像過去那樣跨着緩慢的步子,機械地跟在他身後。食品店的顧客終於開始變着法地躲着這老人,甚至連坐的地方都不願挨近他,似乎見了他就讓人噁心似的。可是他卻對此了無察覺。
①歌德詩劇《浮士德》中的魔鬼。浮士德郊遊時第一次遇到魔鬼,魔鬼就假裝成狗,出現在浮士德面前。
②加瓦爾尼(一八①四-一八六六),法國畫家、插圖家。
③霍夫曼(一七七六-一八二二),德國作家。他的荒誕小說集(由加瓦爾尼插圖)的法譯本曾于一八四六年在巴黎出版。
這家食品店的顧客以德國人居多①。他們來自整條升天大街全是各種作坊和店舖的老闆:小爐匠、做麵包的、開染坊的、做帽子的、做馬鞍的淨是些古板(就此詞的德文含義而言)人物。總的說,米勒店有一種先輩遺風。店老闆常常走出來,走到熟悉的顧客面前,跟他們同桌而坐,並且主客盡歡,共飲幾杯潘趣酒。主人家的狗和小孩,有時候也走出來同顧客們玩,而顧客們也投桃報李,對孩子和狗都很親熱。大家彼此都很熟悉,相互也很尊重。當客人們專心地閲讀德文報紙時,房門後麵店老闆的房間裡,便叮叮噹當地傳來奧古斯丁的樂曲②,那是店老闆的大女兒在彈鋼琴,這是一個長着一頭金黃色鬈髮的德國小姐,渾身雪白,活像一隻白色的小耗子。這支華爾茲舞曲聽來頗悅耳。每個月的頭幾天,我總到米勒店去看他訂的幾種俄文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