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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時以來,寺區一帶的情況已有很大變化,目前已不再如那般顯得淒涼,也不再可能有被河水淹沒的危險了。然而,當時我們住在最臨近河濱的一幢房屋頂層,那天夜晚狂風四處衝擊,震動了整座房屋,就像被炮彈襲擊或者被浪濤衝擊一樣。大雨開始劈劈啪啪地敲打着窗戶時,我抬起雙眼看到窗戶在搖晃,覺得自己彷彿正坐在一座被狂風暴雨顛得東倒西歪的燈塔之中。有時,煙囪裡的煙無法向黑夜的空中散去,反而又被擠回到煙囪裡倒灌進來。我把門打開,向樓梯望去,那兒的燈已被風吹熄。我將雙手放在額角上,遮去燈光,從漆黑的窗戶向外望去(狂風暴雨的時刻,一點窗縫也不能打開),看到院子裡的燈火也被風吹滅了,至于遠處橋上的燈。河岸上的燈,也都被風吹得瑟瑟發抖,河上大平底船裡的煤火也被一陣狂風吹起萬道火星,就好像是一陣紅熱的雨點。
我把表放在桌上,打算看到十一點鐘時合上書去睡覺。等我把書合上時,聖保羅大教堂以及倫敦城的所有教堂裡的鐘都一個接一個地敲響,有的领頭,有的相伴,有的隨後響起。在狂風之中,鐘聲發出奇怪的音響。我靜靜地聽著,思考着風是如何打擊着鐘聲,把鐘聲撕得破碎不堪。就這時,我聽到樓梯上響起了腳步聲。
腳步聲使我緊張,愚蠢地嚇了一跳,恐怖地想著這莫非是我已故姐姐的亡魂,不過這畢竟不值得一提。過了不一會兒,我重又凝神細聽,又聽到了正在走近的一些跌跌衝沖的腳步聲。這時我才想到樓梯上的燈早被狂風吹熄,於是拿起檯燈走出房門,來到樓梯口。來人一看到我的燈光一定在下面站住了,此時樓下一點聲音也沒有。
「樓梯下面有人嗎?」我看著下面,大聲問道。
「有人。」樓梯下的黑暗之中響起一個人的聲音。
「你上哪一層樓?」
「上頂層。我找皮普先生。」
「你找的是我沒有出什麼問題吧?」
「沒有問題。」下面的聲音答道,接着這個人向上走來。
我站在那裡,把燈伸在樓梯欄杆之外,那人慢慢地走進燈光之中。這是一盞帶罩的檯燈,只是用來看書的,照射範圍很有限。所以,那人被燈光照着,僅那麼一會兒,就又走出了光圈範圍。一瞬間,我看到了一張陌生的臉,好像一看到我就顯得很高興,那種仰視我的樣子叫我不能理解。
他向前移動着,我也把燈向前移動着。燈光下,我辨別出他穿的衣服質地很好,不過穿得不太講究,看上去像一位航海家。他頭上生着鐵灰色的長髮,年紀在六十歲上下。他肌肉發達,雙腿強壯,皮膚曬得發黑,是個久經風雨、見過世面的人物。他上了最高兩級樓梯後,燈光把我們兩人都照得很清楚。我看到他伸出兩臂準備擁抱我,這使我莫名其妙,驚訝萬分。
「請問你有什麼事?」我問他。
「我有什麼事?」他重複了我的話,停頓了一下,「噢!是的,請原諒,我會告訴你我有什麼事。」
「你要到裡面坐一下嗎?」
「當然,」他答道,「少爺,我要到裡面去坐一下。」
我問他這個問題夠不講情面的了,因為我發現他臉上顯出好像早就認識我的那種幸福、喜悅的神情,心中就老大不高興。我之所以不高興,是因為他的表情暗含着我也該和他一樣幸福和喜悅的意思。不過,我把他讓進了房間,把檯燈放回到原來的位置上,儘量客氣地問起他的來意。
他帶著驚奇的神情打量了四周的屋子,似乎還有種驚奇的喜悅,彷彿在他所讚歎的東西中有一部分是他的。這時,他脫下了那件不太講究的外衣,取下了帽子。他的額角上露出深深的皺紋,頭頂上是禿的,鐵灰色的長髮也只生在兩邊。不過,我一點也看不出他的來意。相反,不一會兒他又一次伸出他的雙臂準備擁抱我。
「你這是什麼意思?」我說道,心中懷疑他是個瘋子。
他垂下瞭望着我的眼睛,又用右手緩慢地擦着他的頭。「這真令人失望,」他用嘶啞、嘆息的聲音說道,「我盼望了那麼久,遠道來到這裡;不過,這也不能怪你,當然,也不能怪我。我歇一會兒告訴你這是什麼意思,對不起,讓我歇一會兒。」
他坐在爐火前的一張椅子上,將他那一雙大大的棕黑色暴出青筋的手放在前額上。我仔仔細細地瞧著他,不覺退縮了幾步;不過,我仍然不認識他。
「這兒沒有別人嗎?」他回頭望了一下,問道,「沒有別人嗎?」
「你為什麼問我這個問題?我不認識你,你在這樣的深夜來到這裡,來到我的房間,而且還提出如此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