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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來沒有見到過她如此滿懷情感、熱切急迫,我也從來沒有聽她說過如此的話語。在她說得情緒激動時,我感到她那只摟住我脖子的細細手臂上的肌肉在微微顫動着。
「皮普,我告訴你,我收養她是為了有人愛她;我把她撫養成人,讓她受教育,是為了有人愛她;我把她造就成一個完美的女人,就是為了有人愛她,你愛她吧!」
她把愛這個詞說了一遍又一遍,無疑,這是發自她肺腑的意願。她一遍又一遍地說著愛這個詞,愛已不再是愛,而是恨,是失望,是復仇,是悲慘的死亡。她一聲聲所說的愛就是一聲聲的詛咒,即使她用「失望」、「復仇」這一類的詞來說,也比不上「愛」這個詞更像詛咒。
「讓我來告訴你,」她繼續用與剛纔一樣的匆忙和熱情低低地對我說,「什麼叫真正的愛。真正的愛就是盲目的奉獻,絶對的自卑,完全的服從,無視自己,無視世界,把整顆的心、整個靈魂都交給所愛的人,任其處置,就像我這樣。」
她說到這裡,隨即瘋狂地大叫了一聲,於是我連忙抱住她的腰。因為她這時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穿著她那裹尸布式的衣服,朝空中亂抓着,彷彿她立刻要向牆上撞去置自己于死地。
所有這一切不過幾秒鐘就過去了。我剛剛扶她在椅子上坐好,就聞到了一股熟悉的氣味,一回頭,看到我的監護人已到了房裡。
賈格斯先生隨身總是帶了一方名貴的絲手帕,尺寸大得頗為顯眼。這件事以前我沒有提及過。這塊手帕對於他的公務很有用處。我曾見到過他在當事人或證人面前隆重地攤開他的手帕,好像馬上就要針鼻子,可是接着又停住了,好像他沒有時間江鼻子,因為他的當事人或證人就要懺悔自己了。自然,他就用這種方法嚇得他們連忙竹筒倒豆子式地招了供。這時我看到他在房間裡,雙手正拿着那塊意味深長的手帕,眼睛望着我。當我們兩人的目光相對時,他保持着那個姿勢,默默無語,那意思分明是說:「真是你?真沒有想到!」然後他才拿手帕做正常的用途,效果驚人。
我看到他的同時,郝維仙小姐也看到了他。她也像所有的人一樣怕他。她強使自己鎮定了一下,結巴着說他和過去一樣總是很準時。
「和過去一樣總是很準時。」他一面重複着,一面走到了我們的面前,說道,「皮普,你好嗎?郝維仙小姐,讓我來推你走一圈如何?再走一圈好嗎?皮普,原來你也在這裡。」
我告訴他我到這裡的時間,又說郝維仙小姐希望我來看一看埃斯苔娜。他聽後答道:「啊!多麼漂亮的年輕女士!」然後,他用一隻大手推着郝維仙小姐坐著的椅子,另一隻大手插在褲子口袋中,彷彿口袋裏深藏着秘密。
「唔,皮普!以往你隔多長時間和埃斯苔娜見一次面?」他停下來的時候對我說。
「隔多長時間?」
「哦!你見過她多少次?有一萬次嗎?」
「噢!當然沒有這麼多。」
「有兩次嗎?」
「賈格斯,」幸虧郝維仙小姐插言;總算解了我的圍,「不必再纏住我的皮普了,你和他一起去吃飯吧。」
聽了她的話後,賈格斯便和我一起摸着黑暗的樓梯下樓。我們仍然要走進後麵舖石板的院子,到那幢獨立的房子裡去。在路上,他問我是不是常常看到郝維仙小姐吃喝,像往常一樣,他給我的選擇懸殊太大,要麼是見過一百次,要麼僅僅一次。
我考慮了一下說道:「我從未見到過。」
「皮普,你永遠別想見到她吃喝,」他愁眉苦臉地笑了笑,嘲弄地說,「自從她開始像現在的這種生活,她就從不允許別人看到她吃喝。她總是在夜裡走來走去,發現什麼東西便拿起來吃一些。」
「先生,」我對他說道,「我可不可以向你提一個問題?」
「可以提,」他說道,「不過我也可以拒絶回答。你提吧。」
「埃斯苔娜姓什麼?是郝維仙,還是?」我再說不出了。
「還是什麼?」他說。
「是姓郝維仙嗎?」
「是姓郝維仙。」
談話之間我們來到了餐廳,埃斯苔娜和莎娜·鄱凱特正在那裡等着我們。賈格斯先生坐在上位,埃斯苔娜坐在他對面,而我正面對著那位面色青黃的朋友。我們舒舒適適地吃了一餐,服侍大家的是一位女仆。我來來去去那麼多次,卻從沒有見過她。我猜得出,其實這麼長時期中,她一直獃在這個神秘的宅子裡,不過不為人所見罷了。飯後,一瓶精製的陳年葡萄美酒,被放在了我的監護人面前,他顯然是飲慣了這種酒的。這時兩位女士起身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