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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猜測她大約四十歲光景,不過我想她的長相可能比實際年齡更年輕些。她身材修長,形體柔軟輕盈,面容十分蒼白,一雙大眼睛黯淡失神,濃密的長髮披過雙肩。她的兩片嘴唇張開,彷彿在喘着氣,我不知道是不是由於患心臟病的原因。還有,她的臉上有一種古怪的表情,好像心緒不寧。我記得一兩天之前的晚上我曾到戲院觀看莎士比亞的《麥克白斯》,劇中從女巫的大鍋子中冒出來的那些被熱氣熏得走了形的面孔倒活像這位管家婦的面孔。
管家婦把菜餚放在餐桌上,用一個手指迅速地觸了一下我監護人的胳膊,示意他餐桌業已擺好,然後便飄然而去。我們圍着圓桌分賓主落座,我的監護人讓德魯莫爾坐在他的旁邊,另一邊坐的是斯塔特普。管家婦送來的第一道菜是美味可口的魚,另一道菜是同樣精緻味鮮的羊肉,再下面一道菜是毫不遜色的野禽。醬油、酒、各種調味品,凡是需要的一切佐料全都是精品,也全都是由我們的東道主從迴轉式食品架上取下為我們分發的。這些東西依次分發之後,他總要把它們放回原處。我們每吃一道菜,他都要給我們分發一次乾淨的杯盤刀叉,把用過的餐具丟進他座椅旁邊的兩個簍子中。除了那位管家婦,再沒有見到其他的傭人。她為我們上每一道菜,每次我看到她的面孔,總覺得像一副從女巫的大鍋子中蒸出來的面孔。許多年之後,在一間黑暗的屋子裡,我曾用一碗酒精燃燒出的光亮照過一張臉,和這女人的面孔極其相像,而且像得可怕。其實,除了飄垂的頭髮外,別的地方都並不相像。
我特別注意這位管家婆,一個原因是她的面容具有明顯的吸引力,另一個原因是因為溫米克曾提醒過這件事。我注意到每一次她走進房來,總是兩眼緊緊地盯着我的監護人,她把菜餚放在他面前,想放開手,又遲疑不放,彷彿擔心他會叫她把菜再端回去,似乎表示如果他有什麼話要說,那麼趁她在這兒的時候就對她說。我又觀察我監護人的態度,發覺他完全意識到這一情況,不過是故意地讓她感到進退兩難而已。
晚餐進行得非常愉快。雖然我的監護人似乎總是人云亦云,不大主動觸及某些問題,我知道他其實正在專心留意我們每個人在性格上的致命弱點。就拿我自己來說吧,我兩片嘴唇一分開,話就沒完,表明了我追求榮華富貴、揮金如土的傾向,而且自以為是赫伯特的恩主,處處誇耀自己的遠大前程。我們幾個人個個如此,特別是德魯莫爾,沒有一個人比他更快地暴露出自己的劣根性。第一道魚還沒有吃完時,他那種善妒好疑、冷嘲熱諷的傾向已經被逼了出來,原形畢露。
沒有多久我們就開始吃乳酪,談話的主題涉及到了我們不斷增長的划船本領。我們開始一致攻擊德魯莫爾,說他就像一頭慢吞吞的兩棲動物,晚上划船時總是跟在我們後面。德魯莫爾不甘落後,對我們的東道主說他就是喜歡和我們相隔一段距離,因為在划船的技巧方面連我們的師傅也比不上他,至于力氣,我們不過是糠批而已,一下子便可把我們給篩出去了。我的監護人有一種無形的力量,把他逗得發起火來,甚至準備要比試一下。他把袖口輓起,露出胳膊,誇示他的肌肉多發達,於是我們大家也都輓起袖口,露出胳膊,這種舉動簡直滑稽可笑。
這時,正巧管家婦走來收拾桌上的杯盤殘羹,我的監護人根本對她沒有注意,面孔背着她,只顧靠在座椅上,咬着他的食指指背,表示出對德魯莫爾的極大興趣。說實在的,對他的神情我完全不能理解。這時,管家婦正把手伸向桌面,說時遲,那時快,他啪的一聲把他的大手打在她的手上,就像老鼠夾夾住了老鼠一樣。這一記來得如此突如其來,又如此閃電迅速,使我們愚蠢的爭論立時結束。
「講氣力嘛,」賈格斯先生說道,「我讓你們見見世面。茉莉,讓大家見識一下你的手腕。」
她那只被抓住的手正被按在桌上,但是她的另一隻手已經放到背後去了。「老爺,」她用低低的聲音說著,兩隻眼睛懇求地盯望着賈格斯先生,「不要這樣。」
「我要讓你們看一下這隻手腕。」賈格斯先生又說了一遍,毫不為她所動,鐵石心腸地要讓別人看她的手腕,「茉莉,讓大家欣賞一下你的手腕。」
「老爺,」她又低低地說道,「那就請大家看吧!」
「茉莉,」賈格斯先生根本沒望着她,只是一味地看著房子的另一邊,說道,「讓大家欣賞一下你的兩隻手腕。來,拿給他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