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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了,得了!」她還是老樣子,不耐煩地揮動着手指。「有空就來玩吧,在你生日那天來。哎呀!」她突然叫喊了一聲,連人帶椅一齊都轉向了我,說,「你東張西望,是不是在找埃斯苔娜?是嗎?」
我是在東張西望,確實是在找埃斯苔娜,於是隻得結結巴巴地說我希望她身體健康。
「出國啦,」郝維仙小姐說道,「去接受上流社會的小姐所必需的教育去了,很遠很遠;現在可比過去更漂亮了,凡是看到她的人都仰慕她。你是不是感到看不見她有些失落感?」
她最後一句話裡暗含着一種幸災樂禍的情緒,說後還發出一陣令人不愉快的笑聲,使我慌亂得不知該怎樣回答,幸虧她馬上叫我回去,免除了我的尷尬。那位胡桃殻般面孔的莎娜關上大門後,我所感到的是對我的家、對我所學的行業、對一切的一切都比以往更加不滿意,而這些便是我此次造訪的全部收穫。
我正沿著大街閒逛,鬱鬱不樂地瀏覽着店舖的櫥窗,想著如果我是個上流社會的紳士,我會買些什麼呢?就在這時,從書店裡走出一個人,正是沃甫賽先生。沃甫賽先生的手中拿着一本情濃意深的悲劇,描寫了學徒出身的喬治·巴恩威爾的身世①。這是他剛纔花了六個便士的價錢買來的,正準備去彭波契克那裡和他一起飲茶,並且把這個悲劇中的每一個詞都原封不動地讀進彭波契克的大腦中去。他一看到我便立刻想到這簡直是天賜良機,正好對著一個學徒的來讀一讀一個學徒的悲劇,於是他一把逮住了我,堅持要我陪他一起到彭波契克的客廳去。我想,家中也是挺淒涼的,夜晚黑暗,路上又沉悶,現在有個同行的夥伴總比沒有好,所以我沒有拒絶。我們來到彭波契克家中,正是街道和店舖開始上燈時分。
①英國劇作家George Lillo的五幕劇。
我從來沒有欣賞過《喬治·巴恩威爾》這出悲劇的演出,也不知道演出要花多少時間。但是這一天晚上我非常清楚,朗誦直到九點半才結束。當沃甫賽先生讀到巴恩威爾進入新門監獄時,我想他是永遠上不了絞刑架了。他一人監獄之後,描寫便大肆鋪開,比他可恥一生的前一階段要細緻人微得多。他報怨自己正當風華正茂時刻,卻被摧殘得毫無生氣。我認為這些都太過分了,彷彿他花苞剛放,尚未結果,便葉落飄零,也即是在人生道路剛開始便向衰敗過渡了。不過,這些只是使人感到冗長和令人厭倦,而刺痛了我的卻是他們把劇中的情節和無辜的我聯繫起來。巴恩威爾剛開始走上歧途時,彭波契克就用憤怒的目光盯住我,彷彿是在譴責我,令我不得不感到十分的委屈。沃甫賽也賣力地想把我說成是最大的壞蛋。在他們眼中,我立刻變成了慘無人性又常流淚的人,成為殺不可赦的謀害伯父的人;似乎那個叫密爾伍德的妓女每一次都用她的花言巧語打動了我;那位老闆女兒的偏愛狂又傾注在我的身上,對我一切的錯事都毫不介意;在那個致命的早晨,我氣喘喘地不敢動手,一直遲疑了好久,對此我所能說的就是這表現出我性格中存在着人性普遍的軟弱面。終於,沃甫賽讀完了這個悲劇,我也在他們眼中被處了絞刑。我當然對此感到幸運,不過,彭波契克還是坐在那裡用眼睛瞪着我,搖着頭,說道:「引以為戒啊,孩子,要引以為戒啊!」好像大家都知道,只要我掌握了一個至親的弱點,使他信任我而成為我的恩主,我就會想方設法謀害他一樣。
整個朗誦表演結束後,我和沃甫賽先生出發返家,這時天已完全漆黑一片。一出鎮便只見大霧迷漫,很濕很濃,關口上射出的燈光昏暗模糊,看上去燈已經不在原來的地方,所射出的光也好像是霧氣上實實在在的東西。我們注意到這點,談論着風向一轉變,霧氣就從我們那邊沼澤地的某個地方瀰漫開來了。正在談話時,我們遇到一個躲在關卡所背風面懶洋洋站着的人。
「喂!」我們停下來問道,「那邊走的是奧立克嗎?」
「噯!」他答着,慢吞吞地走出來,「我剛纔站在那兒,只一會兒,想等個同路人。」
「你這也太晚了。」我說道。
奧立克不當一回事地說:「是嗎?你不是也太晚了嗎?」
「我們剛纔,」沃甫賽先生因為自己的傑出表演而非常高興,說道,「奧立克先生,我們剛纔沉溺在高尚的文化娛樂之中。」
老奧立克像狗一樣地嘟嘟噥噥了幾聲,好像對沃甫賽說的事沒有評論的必要。我們三人一同走着。過了一會兒,我問奧立克是不是這半天假都在鎮上消磨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