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元帝平侯景及擒武陵王紀之後,以建業彫殘,方須修 復;江陵殷盛,便欲安之。又其故府臣寮,皆楚人也,並願即都荊郢。嘗召群臣議之。領軍將軍胡僧佑、吏部尚書宗懍、太府卿黃羅漢、御史中丞劉鈺等曰 :「建業雖是舊都,王氣已盡。且與北寇鄰接,止隔一江。
若有不虞,悔無及矣。臣等又嘗聞之,荊南之地,有天子氣。今陛下龍飛纘業,其應斯乎。天時人事,征祥如此。臣等所見,遷徙非宜 。」元帝深以為然。時褒及尚書周弘正咸侍座。乃顧謂褒等曰 :「卿意以為何如?」褒性謹慎,知元帝多猜忌,弗敢公言其非。當時唯唯而已。後因清閒密諫,言辭甚切。
元帝頗納之。然其意好荊、楚,已從僧佑等策。明日,乃于眾中謂褒曰 :「卿昨日勸還建業,不為無理 。」褒以宣室之言,豈宜顯之於眾。知其計之不用也,於是止不復言。
及大軍征江陵,元帝授褒都督城西諸軍事。褒本以文雅見知,一旦委以總戎,深自勉勵,盡忠勤之節。被圍之後,上下猜懼,元帝唯于褒深相委信。朱買臣率眾出宣陽之西門,與王師戰,買臣大敗。褒督進不能禁,乃貶為護軍將軍。
王師攻其外柵,城陷,褒從元帝入子城,猶欲固守。俄而元帝出降,褒遂與眾俱出。見柱國于謹,謹甚禮之。褒曾作燕歌行,妙盡關塞寒苦之狀,元帝及諸文士並和之,而競為淒切之詞。至此方驗焉。
褒與王克、劉鈺、宗懍、殷不害等數十人,俱至長安。太祖喜曰 :「昔平吳之利,二陸而已。今定楚之功,群賢畢至。可謂過之矣。」又謂褒及王克曰:「吾即王氏甥也,卿等並吾之舅氏。
當以親戚為情,勿以去鄉介意 。」於是授褒及克、殷不害等車騎大將軍、儀同三司。常從容上席,資餼甚厚。褒等亦並荷恩眄,忘其覊旅焉。 孝閔帝踐阼,封石泉縣子,邑三百戶。
世宗即位,篤好文 學。時褒與庾信才名最高,特加親待。帝每游宴,命褒等賦詩談論,常在左右。尋加開府儀同三司。保定中,除內史中大夫。
高祖作象經,令褒注之。引據該洽,甚見稱賞。褒有器局,雅識治體。既累世在江東為宰輔,高祖亦以此重之。建德以後,頗參朝議。
凡大詔冊,皆令褒具草。東宮既建,授太子少保,遷小司空,仍掌綸誥。乘輿行幸,褒常侍從。 初,褒與梁處士汝南周弘讓相善。及弘讓兄弘正自陳來聘,高祖許褒等通親知音問。
褒贈弘讓詩,並致書曰: 嗣宗窮途,楊朱歧路。征蓬長逝,流水不歸。舒慘殊方,炎涼異節,木皮春厚,桂樹冬榮。想攝衛惟宜,動靜多豫。賢兄入關,敬承款曲。
猶依杜陵之水,尚保池陽之田,鏟跡幽蹊,銷聲穹谷。何期愉樂,幸甚!幸甚! 弟昔因多疾,亟覽九仙之方;晚涉世途,常懷五嶽之舉。同夫關令,物色異人;譬彼客卿,服膺高士。上經說道,屢聽玄牝之談;中藥養神,每稟丹沙之說。頃年事遒盡,容發衰謝,蕓其黃矣,零落無時。
還念生涯,繁憂總集。視陰愒日,猶趙孟之徂年;負杖行吟,同劉琨之積慘。河陽北臨,空思鞏縣;霸陵南望,還見長安。所冀書生之魂,來依舊壤;射聲之鬼,無恨他鄉。白雲在天,長離別矣,會見之期,邈無日矣。
援筆攬紙,龍鍾橫集。 弘讓覆書曰:甚矣悲哉!此之為別也。雲飛泥沉,金鑠蘭滅,玉音不嗣,瑤華莫因。家兄至自鎬京,致書於穹谷。故人之跡,有如對面,開題申紙,流臉沾膝。
江南燠熱,橘柚冬青;渭北冱寒,楊榆晚葉。土風氣候,各集所安,餐衛適時,寢興多福。甚善!甚善! 與弟分袂西陝,言反東區,雖保周陵,還依蔣徑,三姜離楩,二仲不歸。糜鹿為曹,更多悲緒。丹經在握,貧病莫諧; 芝術可求,恆為采掇。
昔吾壯日,及弟富年,俱值邕熙,並歡衡泌。南風雅操,清商妙曲,絃琴促坐,無乏名晨。玉瀝金華,冀獲難老。不虞一旦,翻覆波瀾。吾已愒陰,弟非茂齒。
禽、尚之契,各在天涯,永念生平,難為胸臆。且當視陰數箭,排愁破涕。人生樂耳,憂戚何為。豈能遽悲次房,遊魂不反。遠〔傷金〕(產)〔彥〕,骸柩無托。
但願愛玉體 ,珍金箱,保期頤,享黃髮。猶冀蒼(膺)〔雁〕頳鯉,時傳尺素,清風朗月,俱寄相思。子淵,子淵,長為別矣!握管操觚,聲淚俱咽。尋出為(宣)〔宜〕州刺史。卒於位,時年六十四 。
子鼒嗣。 庾信字子山,南陽新野人也。祖易,齊征士。父肩吾,梁散騎常侍、中書令。信幼而俊邁,聰敏絶倫。
博覽群書,尤善春秋左氏傳。身長八尺,腰帶十圍,容止頽然,有過人者。起家湘東國常侍,轉安南府參軍。時肩吾為梁太子中庶子,掌管記。東海徐摛為左衛率。
摛子陵及信,併為抄撰學士。父子在東宮,出入禁闥,恩禮莫與比隆。既有盛才,文並綺艷,故世號為徐、庾體焉。當時後進,競相模範。每有一文,京都莫不傳誦。
累遷尚書度支郎中、通直正員郎。出為郢州別駕。尋兼通直散騎常侍,聘于東魏。文章辭令,盛為鄴下所稱。還為東宮學士,領建康令。
侯景作亂,梁簡文帝命信率宮中文武千餘人,營于朱雀航。及景至,信以眾先退。台城陷後,信奔于江陵。梁元帝承製,除御史中丞。及即位,轉右衛將軍,封武康縣侯,加散騎常侍,來聘於我。
屬大軍南討,遂留長安。江陵平,拜使持節、撫軍將軍、右金紫光祿大夫、大都督,尋進車騎大將軍、儀同三司。 孝閔帝踐阼,封臨清縣子,邑五百戶,除司水下大夫。出為弘農郡守,遷驃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司憲中大夫,進 爵義城縣侯。俄拜洛州刺史。
信多識舊章,為政簡靜,吏民安之。時陳氏與朝廷通好,南北流寓之士,各許還其舊國。陳氏乃請王褒及信等十數人。高祖唯放王克、殷不害等,信及褒並留而不遣。尋征為司宗中大夫。
世宗、高祖並雅好文學,信特蒙恩禮。至于趙、滕諸王,周旋款至,有若布衣之交。群公碑誌,多相請託。唯王褒頗與信相埒,自余文人,莫有逮者。 信雖位望通顯,常有鄉關之思。
乃作哀江南賦以致其意雲。其辭曰: 粵以戊辰之年,建亥之月,大盜移國,金陵瓦解。余乃竄身荒谷,公私塗炭。華陽奔命,有去無歸,中興道消,窮於甲戌。三日哭于都亭,三年囚于別館。
天道周星,物極不反。傅燮之但悲身世,無所求生;袁安之每念王室,自然流涕。昔桓君山之志事,杜元凱之生平,並有著書,咸能自序。潘岳之文彩,始述家風;陸機之詞賦,多陳世德。信年始二毛,即逢喪亂,藐是流離,至于暮齒。
燕歌遠別,悲不自勝;楚老相逢,泣將何及。畏南山之雨,忽踐秦庭;讓東海之濱,遂餐周粟。下亭漂泊,皋橋覊旅,楚歌非取樂之方,魯酒無忘憂之用。追(惟)〔為〕此賦,聊以記言,不無危苦之辭,唯以悲哀為主。 日暮途遠,人間何世。
將軍一去,大樹飄零;壯士不還,寒風蕭瑟。荊璧睨柱,受連城而見欺;載書橫階,捧珠盤而不定。鐘儀君子,入就南冠之囚;季孫行人,留守西河之館。申包胥之頓地,碎之以首;蔡威公之淚盡,加之以血。釣台移柳,非玉關之可望;華亭唳鶴,豈河橋之可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