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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村的人都遠遠地前來參與這個葬儀。有些人狂笑着這幅如此滑稽的影像。提莫尼的朋友們掮着棺材走着,一聳一聳的將那喪葬的盒子粗暴地擺動着,像一隻折了桅杆的老舊的船一樣。提莫尼走在後面,腋下挾着他的離不開的樂器,老是表現着一頭剛在頸上狠狠地吃了一刀的垂死的牛的神氣。
頑童們在棺材的周圍喊着又跳着,好像這是一個節日一樣;有些人笑着,咬定說那養孩子的故事是一個笑話,而那醉女之死,無非是因為燒酒喝得太多了而已。
提莫尼的粗大的眼淚也使人發笑。啊!這該死的流氓!他的昨夜的酒意還沒有消,而他的眼淚,也只是那從他的眼睛裡流出來的酒......
人們看見他從墓地回來(在那裡,人們為了可憐他才準他葬這「女無賴,」)然後伴着他的朋友們和墳工一同走進酒店去......
從此以後,提莫尼不是從前的那個人了:他變成消瘦,襤褸,骯髒,又漸漸地為酗酒所中傷了......
永別了!那些光榮的行旅,酒店裡的凱旋,廣場上的夜曲,迎神賽會中的激昂的音樂!他不願再走出倍尼各法爾了,他不願再在慶會中吹笛了;他的最後的鼓手也被打發走了,因為他一看見他就要生氣。
或許在他的憂鬱的醉人的夢裡,看著醉女的大肚子的時候,他曾經想過以後會有一個生着無賴的頭顱的頑童,一個小提莫尼,打着小鼓,合著他的風笛的顫動的音律嗎?......現在,只有他獨自一個人了!他認識過幸福而重又墮入一個更壞的境遇中;他認識過愛情而又認識了失望,這幸福和愛情是他在未認識醉女以前所不知道的東西。
在有陽光的時候,他總是像一隻貓頭鷹似的躲在家裡。一到了夜間,他便像一個小竊賊一樣地偷偷地走出村莊;他從一個牆缺溜到墓地去,於是,當那些遲歸的農夫們負着鋤頭回家的時候,他們便聽到一種微細的音樂,溫柔又纏綿,似乎是從墳墓裡出來的。
「提莫尼,是你嗎?......」
那音樂師聽到了那些訊問着他來壯自己的膽的迷信的人們的呼聲,便默不作聲了。
接着,一等那腳步走遠,而夜的沉默又重臨的時候,音樂便又響了,悲哀得好像是一片慘哭。好像是一個喚着自己的永遠不會回來的母親的小孩子的遼遠的嗚咽聲......
馬商的女兒【英國】 大衛•赫伯特•勞倫斯
勞倫斯(DavidHerbertLawrence,
1885-
1930)英國作家,頽廢派文學的重要代表。當過中學教師。創作受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派影響。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兒子與情人》等。
「那麼,馬倍爾,你自己要怎麼辦呢?」喬伊問,表現出愚蠢的輕率模樣。他自己倒感到十分安全。於是他轉開身體,不去聽對方的回答,把一點煙草放在舌尖,然後又吐出來。既然他自己感到很安全,他也就不顧慮什麼了。
三個兄弟和一個妹妹坐在淒清的早餐桌旁,試圖進行一種散漫的商談。早晨的信件已為家庭的命運輕敲了最後一次信號,一切都過去了。冷清的餐廳及沉重的桃花心木傢俱,看起來好像正等着人家搬走。
但是商談並沒有結果。三個男人表現出一種奇異的無能神態,躺臥在桌子旁邊,抽着煙,模糊地回想著他們自己的狀況。女孩子則孤獨一個人,她身材矮小,表情顯得有點悶悶不樂,今年二十七歲。她沒有享有像她兄弟那樣的生活。要不是她臉上露出冷漠的固定神情,她的外表會是很好看的。她的兄弟們都叫她「牛頭犬」
(「頑固的人」之意---譯註)。
外面傳來馬群雜沓的踐踏噪音。三個男人全躺臥在椅子中注視着。在那些隔開草地和公路的黑色冬青灌木之外,他們可以看到一列拖車馬,從庭院中搖搖擺擺走出來,正要被人帶去做運動。這是最後一次。這些馬是他們將要親手處理的最後一批馬。三個年輕的男人露出嚴苛和冷淡的表情注視着。他們對於自己的生活的崩潰感到很驚恐,災難的感覺使他們頓失內心的自由。
然而他們卻是三個身體強健的好男兒。最大的喬伊三十三歲,長得粗壯而英俊,顯得熱狂而紅光滿面。他的臉孔紅潤,一根肥厚的指頭捻着黑色的鬍鬚,眼睛很淺,眼光不安定;笑的時候露出牙齒,一副肉感的樣子,且舉止笨拙。他現在注視着馬群,眼睛露出獃滯的無助神色---一種象徵沒落的愚蠢神情。
高大的拖車馬搖擺着身子走過去了。一匹馬的尾巴和另一匹馬的頭部聯繫在一起,一共有四匹。它們一路上喘着氣奔跑,跑到一條分叉自公路的小巷,大大的馬蹄輕蔑地踩進細細的黑泥之中,以華美的姿態旋轉圓形的大臀部,在被引進角落附近的巷子時,忽地快跑了幾步。每個動作都顯示出一種巨大而寂靜的力量,也顯示出一種壓制它們的愚昧模樣。领頭的馬夫向後看,急扯着引導的繩索。馬隊在巷子盡頭不見了蹤影。最後一匹馬的尾巴緊張而僵硬地突然豎起,搖擺着的大臀部在樹籬後面晃動着,像是在打盹,而它的尾巴就緊緊地從大臀部伸展出來。
喬伊那獃滯而無望的眼光注視着,馬几乎就像他自己的身體。
他感到自己現在已經被命定了。幸運的是,他跟一個年紀與自己一樣大的女人訂婚了,因此,女方的父親---一處鄰近莊園的管家---要給他一份工作。他就要結婚,走進生活的重軛之中。他的生活完結了,他會成為一隻屈服的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