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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應該佔有土地。我失去土地,就不能維持這個莊園。不過,如今我要到西伯利亞去,因此房子也好,莊園也好,都用不着了,」他心裡有一個聲音說。「這話固然不錯,」他心裡另一個聲音說,「但是,第一,你不會在西伯利亞待一輩子。你要是結婚,就會有孩子。你完整無缺地接受這個莊園,以後你也得完整無缺地把它傳給後代。你對土地負有責任。把土地交出去,把莊園毀掉,這都很容易,但重新創立這點產業可就難了。你首先得考慮你的生活,決定今後怎麼過,據此再來處理你的財產。你的決心究竟有多大?再有,你現在這樣做是不是真的出於良心?還是隻做給人家看看,好在他們面前炫耀自己的德行?」聶赫留朵夫這樣問自己。他不能不承認,人家對他的行為說長道短,會影響他的決定。他越想,問題越多,越不容易解決。為了擺脫這些思想,他在乾淨的床上躺下來,想好好睡一覺,到明天頭腦清醒了,再來解決這些目前攪得他心煩意亂的問題。但他好久都睡不着覺,從打開的窗子裡湧進清涼的空氣,瀉下溶溶的月光,傳來一片蛙鳴,還夾雜着夜鶯的鳴囀和啁啾——有幾隻在遠處花園裡,有一隻就在窗下盛開的丁香花叢中。聶赫留朵夫聽著夜鶯的鳴囀和青蛙的聒噪,不禁想起了典獄長女兒的琴聲。一想起典獄長,也就想起了瑪絲洛娃,想起她說「您還是死了這條心吧」時,嘴唇不斷地哆嗦,簡直象鷄叫時的青蛙一般。於是那個德籍總管走下坡去捉青蛙。得把他攔住,但他不僅一個勁兒地走下坡去,而且變成了瑪絲洛娃,還責備他說:「我是苦役犯,您是公爵。」「不,我不能讓步,」聶赫留朵夫想著,驚醒過來,自問道:「我究竟做得對不對?我不知道,反正我也無所謂。無所謂。但該睡覺了。」他也順着總管和瑪絲洛娃走過的路往下滑,於是一切都消失了。
二
第二天早晨,聶赫留朵夫九點鐘醒來。帳房派來伺候老爺的年輕辦事員,一聽見他在床上翻身,就給他送來一雙擦得鋥亮的皮鞋和一杯清涼的礦泉水,並向他報告說,農民們正在集合攏來。聶赫留朵夫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頭腦清醒了。昨天捨不得交出土地、清理莊園的心情已完全消失。此刻想到那種心情,反而覺得奇怪。他想到當前要辦的事感到高興和自豪。他從房間窗口望出去,看見蒲公英叢生的草地網球場。農民們遵照總管的命令聚集在那裡。昨天黃昏青蛙拚命聒噪,怪不得今天天氣陰晦。一早就下着溫暖的濛濛細雨,沒有風,樹葉上、樹枝上和青草上都滾動着水珠。從窗子裡飄進來草木的芳香,還有久旱的泥土的氣息。聶赫留朵夫一面穿衣服,一面幾次三番往窗外張望,看農民紛紛集合到網球場上來。他們三三兩兩地走來,見面互相脫帽致意,拄着枴杖,站成一個圓圈。總管是個身強力壯、肌肉發達的年輕人,穿著一件安有綠色豎領和大鈕扣的短上衣。他走來告訴聶赫留朵夫,人都到齊了,但可以讓他們等一下,聶赫留朵夫不妨先喝點咖啡或紅茶,這兩樣東西都已準備好了。
「不,我還是先去同他們見面,」聶赫留朵夫說,一想到馬上就要同農民談話,竟感到又膽怯又害臊。
他要滿足農民們連想都不敢想的願望——以低廉的地租分給他們土地,也就是說恩賜給他們,可他反而感到害臊。聶赫留朵夫走到農民面前,農民一個個脫下帽子,露出淡褐色的、鬈曲的和花白的頭髮,以及禿頂的腦袋,他忽然覺得十分狼狽,半天說不出話來。空中仍下着濛濛細雨,農民的頭髮上、鬍子上和長袍絨毛上都是水珠。農民們望着老爺,等他開口,可是他卻窘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這種難堪的沉默由鎮定沉着和剛愎自用的德國總管打破了。他自認為摸透了俄國農民的脾氣,並且講得一口漂亮的俄國話。這個吃得肥頭胖耳、體格強壯的人,也象聶赫留朵夫一樣,同滿臉皺紋、身體枯瘦、肩胛骨從袍子裡凸出來的農民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聽我說,現在公爵少爺要施恩給你們,要把土地交給你們自己種,可是說實在的,你們不配定天能干預人事之說。唐劉禹錫編為三十捲,名之《柳先生,」總管說。
「我們怎麼不配,華西里·卡爾雷奇?難道我們沒有替你幹過活嗎?我們一向很感激先夫人,願她在天上平安。我們也很感激公爵少爺,他沒有扔下我們,」一個喜歡饒舌的紅頭髮農民說。
「我約你們來就是為了這件事。要是你們樂意,我打算把全部土地都交給你們,」聶赫留朵夫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