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頁
這對情人——穿橡膠上衣的小伙子和淺黃頭髮、模樣可愛的姑娘——發覺聶赫留朵夫和那個青年在看他們,就手拉著手,伸直胳膊,身子向後仰,一面笑,一面旋舞起來。
「今兒晚上他們在這兒,在監牢裡結婚,然後她跟他一起到西伯利亞去,」那個青年說。
「他是什麼人?」
「是個苦役犯。就讓他們倆快活快活吧,要不在這兒聽著那些聲音實在太難受了,」穿短上衣的青年一邊聽著患癆病青年的母親的啼哭,一邊又說。
「各位先生!請吧,請吧!別逼得我採取嚴厲的措施,」典獄長再三說。「請吧,是的,請吧!」他有氣無力地說。「你們這算什麼呀?時間早就到了。這樣可不行啊。我最後一次對你們說,」他沒精打采地重複說,一會兒點上馬里蘭香煙,一會兒又把它熄滅。
那些縱容一些人欺凌另一些人而又無需負責的理由,不管多麼冠冕堂皇,由來已久,司空見慣,典獄長顯然還是不能不承認,在造成這一屋子人痛苦上他是罪魁禍首之一,因此心情十分沉重。
最後,犯人和探監的人紛紛走散:犯人往裡走,探監的人向外道門走。男人們,包括穿橡膠上衣的,患癆病的和皮膚黝黑、頭髮蓬亂的,都走了;瑪麗雅·巴夫洛夫娜帶著在獄裡出生的男孩也走了。
探監的人也都走了。戴藍眼鏡的老頭兒邁着沉重的步子走出去,聶赫留朵夫也跟着他出去。
「是的,這裡的情況真怪,」那個健談的青年跟聶赫留朵夫一起下樓時說,彷彿他的話頭剛被打斷,此刻繼續說下去。
「還得謝謝上尉,他真是個好心人,不死扣規章制度。讓大家談一談,心裡也好過些。」
「難道在別的監獄裡不能這樣探監嗎?」
「嗐,根本不行。得一個一個分開來談,還得隔一道鐵柵欄。」
聶赫留朵夫同那個自稱梅頓采夫的健談青年一邊談,一邊下樓。這時,典獄長帶著疲勞的神色走到他們跟前。
「您要見瑪絲洛娃,請明天來吧,」他說,顯然想對聶赫留朵夫表示慇勤。
「太好了,」聶赫留朵夫說著就急急地走了出去。
明肖夫無緣無故飽受煎熬,真是可怕。但最可怕的與其說是肉體上的痛苦,不如說是由於他眼看那些無故折磨他的人的殘忍,心裡產生困惑,因此對善和上帝不再相信。可怕的是那幾百個人沒有一點罪,只因為身份證上有幾個字不對,就受盡屈辱和苦難。可怕的是那些看守麻木不仁,他們折磨同胞兄弟,還滿以為是在做一件重大有益的工作。不過,聶赫留朵夫覺得最可怕的還是那個年老體弱、心地善良的典獄長,他不得不拆散人家的母子和父女,而他們都是親骨肉,就同他和他的子女一樣。
「這究竟是為什麼呀?」聶赫留朵夫問着自己,同時精神上感到極度噁心,又逐漸發展成為生理上的噁心。他每次來到監獄都有這樣的感覺,但問題的答案始終沒有找到。
五十七
第二天,聶赫留朵夫去找律師,把明肖夫母子的案件講給他聽,要求他替他們辯護。律師聽完聶赫留朵夫的介紹,說要看一看案卷,又說事情要是確實象聶赫留朵夫所說的那樣——這是很可能的,——他願意擔任辯護,而且不取分文報酬。聶赫留朵夫順便給律師講了那一百三十人冤枉坐牢的事,並問他這事該由誰負責,是誰的過錯。律師沉默了一下,顯然在考慮怎樣作出正確的回答。
「是誰的過錯嗎?誰也沒有過錯,」他斷然說。「您去對檢察官說,他會說這是省長的過錯。您去對省長說,他會說這是檢察官的過錯。總之,誰也沒有過錯。」
「我這就去找瑪斯連尼科夫,對他說去。」
「哼,這沒有用,」律師笑嘻嘻地反對說。「那個傢伙,是個……他不是你的親戚或者朋友吧?……他呀,我不客氣說一句不可分割地聯繫着,因此對人來說不存在獨立自在的世界。主,是個笨蛋,又是個狡猾的畜生。」
聶赫留朵夫記起瑪斯連尼科夫講過律師的壞話,一言不發,跟他告了別,坐車去找瑪斯連尼科夫。
聶赫留朵夫有兩件事要求瑪斯連尼科夫:一件是把瑪絲洛娃調到醫院去,一件是解決那一百三十名囚犯因身分證過期而坐牢的事。去向一個他瞧不起的人求情,雖然很難堪,但要達到目的,這是唯一的途徑,他只得硬着頭皮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