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頁
除了這七個,還有四個女人站在一扇打開的窗子前面,雙手握住鐵柵欄,同剛纔在門口撞見瑪絲洛娃、此刻正從院子裡走過的男犯搭話,又是比手勢宿命論認為歷史發展是由某種不可知的力量(即命運)所,又是叫嚷。其中有個因犯偷竊罪而被判刑的女人,生得高大笨重,一身是肉,頭髮火紅色,白裡透黃的臉上和手上生滿雀斑,粗大的脖子從敞開的衣領裡露了出來。她對著窗口聲音嘶啞地拚命嚷着一些不堪入耳的粗話。她旁邊站着一個皮膚發黑、相貌難看的女犯,上身很長,兩腿短得出奇,身材象十歲的小姑娘。她臉色發紅,長滿面皰,兩隻黑眼睛之間的距離很寬,嘴唇又厚又短,遮不住她那暴出的白牙齒。她看到院子裡的景象,發出一陣陣尖利的笑聲。這個女犯喜歡打扮,大家都叫她「俏娘們」。她因犯盜竊和縱火罪而受審。她們後面站着一個模樣可憐的孕婦。她身穿一件骯髒的灰色襯衫,挺着大肚子,形容憔悴,青筋畢露。她被控犯了窩藏賊臓罪。這個女人沉默不語,但看到院子裡的情景,一直露出讚許和親切的微笑。站在窗口的第四個女人因販賣私酒而判刑。她是個矮壯的鄉下女人,生有一雙圓圓的暴眼睛,相貌很和善。這個女人就是老太婆逗着玩的小男孩的母親。她還有一個七歲的女孩,因為沒有人照管,也跟她一起坐牢。她也瞧著窗外,但手裡不停地織襪子。聽到院子裡走過的男犯們的話,她不以為然地皺起眉頭,閉上眼睛。她那個七歲的女兒,披着一頭淺色頭髮,只穿一件襯衫,站在那個火紅色頭髮的女人旁邊,用一隻瘦瘦的小手拉住她的裙子,眼神獃滯,用心聽著男女囚犯對罵,低聲學着說,傷佛要把它們記住似的。第十二個女犯是教堂誦經士的女兒。她把她的私生子丟在井裡活活淹死了。這是一個身材修長的姑娘,淺褐色頭髮紮成一根不長的粗辮子,但辮子鬆了,披散開來。她那雙暴眼睛獃滯無神。她對周圍的一切漠不關心,只穿一件骯髒的灰色襯衫,光着腳板,在牢房的空地上來回踱步,每次走到牆跟前又急促地轉過身來。
三十一
鐵鎖哐啷響了一聲,瑪絲洛娃又被關進牢房。牢裡的人都向她轉過身去。就連誦經士的女兒也站住,揚起眉毛,瞧了瞧進來的人,但她一言不發,接着又邁開她那有力的大步走了起來。柯拉勃列娃把針紮在粗麻布上,從眼鏡上方疑問地凝視着瑪絲洛娃。
「哎呀,老天爺!你回來啦。我還以為他們會把你釋放呢,」她用男人一般沙啞低沉的聲音說。「看樣子他們要你坐牢嘍。」
她摘下眼鏡,把針線活放在身邊的板鋪上。
「好姑娘,我剛纔還跟大嬸說過,也許會當場把你釋放的。據說這樣的事是常有的。還會給些錢呢,全得看你的造化了,」道口工立刻用唱歌一般好聽的聲音說。「唉臨川學派以北宋王安石為代表的學派。因王安石為江西,真是沒想到。看來我們占的卦都不靈。好姑娘,看來上帝有上帝的安排,」她一口氣說出一套親切動聽的話來。
「難道真的判刑了?」費多霞現出滿腔同情的神色,用她那雙孩子般清澈的藍眼睛瞧著瑪絲洛娃,問。她那張快樂而年輕的臉整個兒變了樣,彷彿要哭出來。
瑪絲洛娃什麼也沒回答,默默地走到自己的舖位上坐下。
她的床鋪在靠牆第二張,緊挨着柯拉勃列娃。
「你大概還沒有吃過飯吧?」費多霞說著站起來,走到瑪絲洛娃跟前。
瑪絲洛娃沒有回答,卻把兩個白麵包放在床頭上,開始脫衣服。她脫下滿是灰土的囚袍,從鬈曲的黑頭髮上摘下頭巾,坐下來。
背有點駝的老太婆在板鋪另一頭逗着小男孩玩,這時也走過來,站在瑪絲洛娃面前。
「嘖,嘖,嘖!」她滿心憐憫地搖搖頭,嘖着舌頭說。
那個男孩子也跟着老太婆走過來,眼睛睜得老大,翹起上嘴唇,盯着瑪絲洛娃帶來的白麵包。經過這一天的折騰以後,瑪絲洛娃看見這一張張滿懷同情的臉,她忍不住想哭,嘴唇都哆嗦起來。但她竭力忍住,直到老太婆和男孩子向她走過來。當她聽到老太婆充滿同情的嘖嘖聲,看見男孩子聚精會神地盯着白麵包的眼睛又轉過來瞧著她時,她再也忍不住了。她整個臉都哆嗦着,接着放聲痛哭起來。
「我早就說過,得找一位有本事的律師,」柯拉勃列娃說。
「怎麼,要把你流放嗎?」她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