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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不能就這樣了結,」聶赫留朵夫完全忘了剛纔那種卑劣的感情,自言自語。他身不由主地趕到走廊裡,想再去看她一眼。門口擠滿了陪審員和律師,他們有說有笑,為辦完案子而高興。聶赫留朵夫不得不在門口停留幾分鐘。等他來到走廊裡,瑪絲洛娃已經走遠了。他快步走去,也不顧人家的注意,直到追上她方纔站住。她已經停止號哭,只是抽抽搭搭地嗚嚥著,用頭巾梢兒擦着她那紅塊斑斑的臉。她頭也不回地從他身邊走過。等她過去了,聶赫留朵夫急忙返身往回走,想去找庭長,可是庭長已經走掉了。
聶赫留朵夫直到門房那裡才追上他。
「庭長先生,」聶赫留朵夫走到他跟前說,這時庭長已穿上淺色大衣,從門房手裡接過鑲銀手杖,「我可以同您談一談剛纔判決的那個案件嗎?我是陪審員。」
「哦,當然可以,您是聶赫留朵夫公爵吧?太榮幸了,我們以前見過面,」庭長說著同聶赫留朵夫握手,同時高興地想到他們見面的那個晚上,當時聶赫留朵夫舞跳得多麼漂亮多麼輕快,比所有的青年都出色。「有什麼事我能為您效勞哇?」
「有關瑪絲洛娃那個答案有點誤會了。她沒有犯毒死人命罪,可是竟判了她服苦役,」聶赫留朵夫緊皺着眉頭說。
「法庭是根據你們作出的答案判決的,」庭長一面說,一面向大門口走去,「雖然法庭也覺得你們的答案不符合案情。」
庭長這時才想起,他本想對陪審員們說明,既然他們回答:「是的,她犯了罪,」而沒有否定蓄意殺人,那就是肯定了蓄意殺人,但他當時急於把這個案子辦完,竟沒有這樣說。
「是的,難道有錯也不能糾正嗎?」
「要上訴總是可以找到理由的。這事得找律師商量,」庭長說,把帽子稍稍歪戴到頭上,繼續向門口走去。
「這可太不象話了。」
「不過,您要明白,瑪絲洛娃前面也無非只有兩條路,」庭長說,顯然想儘量討好聶赫留朵夫,對他客氣些。他理理大衣領子外面的絡腮鬍子,輕輕輓着聶赫留朵夫的臂肘,往門口走去,嘴裡說:「您也要走吧?」
「是的,」聶赫留朵夫說,慌忙穿上大衣,跟着他一起出去。
他們來到令人歡樂的燦爛陽光下,立刻由於街上轆轆的車輪聲不得不提高聲音說話。
「您瞧,情況是有點彆扭,」庭長放開嗓子說,「那個瑪絲洛娃前面本來是有兩條路擺着:一條几乎可以無罪開釋,坐一陣子牢,還可以扣除已監禁的日子,那簡直只能算是拘留;另一條是服苦役。中間的路是沒有的。你們原來要是能加上一句:『但並非蓄意謀殺,』她就可以無罪開釋了。」
「我忽略了這一點,真是該死,」聶赫留朵夫說。
「是啊,關鍵就在這裡,」庭長一面笑着說,一面看看表。
此刻離克拉拉約定的時間只差三刻鐘了。
「您要是願意,現在還可以去找律師。一定要找個上訴的理由。要找總是找得到的。上貴族街,」他回答馬車伕說,「三十戈比,多一個戈比不要。」
「是,老爺,您請上車。」
「再見。要是有什麼事需要我為您效勞,請光臨貴族街德伏爾尼科夫的房子。這地名好記。」
他親切地鞠了一躬,坐上車走了。
二十五
同庭長談了話,又呼吸到清新的空氣,聶赫留朵夫心裡稍微平靜了些。他想,剛纔他所以感到特別難受,是由於在那麼不習慣的環境裡度過了整整一個上午。
「這事真是萬萬沒料到,太可怕了!一定要千方百計減輕她的苦難,而且要趕快動手。立刻就動手。對,我得在這裡打聽一下,法納林或者米基興住在什麼地方。」他想起了兩位名律師。
聶赫留朵夫返身回到法院,脫下大衣,走上樓去。他在第一條走廊裡就遇見了法納林。他攔住律師,說有事要同他商量。法納林認識他,知道他的姓名,表示極願意為他效勞。
「雖然我很累了……但要是時間不長,您就給我講講您的事吧。咱們到這裡來。」
法納林把聶赫留朵夫帶到一個房間裡,多半是哪個法官的辦公室。他們在桌旁坐下。
「那麼,是怎麼一回事?」
「首先我要請求您,」聶赫留朵夫說,「不要讓任何人知道我在過問這個案件。」
「噢,這是理所當然的。那麼……」
「我今天做了一次陪審員。我們把一個女人,一個無罪的女人判了服苦役。這件事使我很難過。」
聶赫留朵夫自己也沒想到,竟然臉紅耳赤,說不下去了。
法納林瞥了他一眼,又垂下眼睛聽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