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聶赫留朵夫跑得很快。他不願讓畫家捉到,就一個勁兒地飛跑。他回頭一看,瞧見畫家在追卡秋莎,但卡秋莎那兩條年輕的富有彈性的腿靈活地飛跑着,不讓他追上,向左邊跑去。前面是一個丁香花壇,沒有一個人跑到那裡去,但卡秋莎回過頭來看了聶赫留朵夫一眼,點頭示意,要他也到花壇後面去。聶赫留朵夫領會她的意思,就往丁香花壇後面跑去。誰知花叢前面有一道小溝,溝里長滿蕁麻,聶赫留朵夫不知道,一腳踏空,掉到溝裡去。他的雙手被蕁麻刺破,還沾滿了晚露。但他立刻對自己的魯莽感到好笑,爬了起來,跑到一塊乾淨的地方。
卡秋莎那雙水靈靈的烏梅子般的眼睛也閃耀着笑意,她飛也似地迎着他跑來。他們跑到一塊兒,握住手。①
①在這種遊戲中,被追的兩人在一個地方會合,相互握手,表示勝利。
「我看,您準是刺破手了,」卡秋莎說。她用那只空着的手理理鬆開的辮子,一面不住地喘氣,一面笑眯眯地從腳到頭打量着他。
「我不知道這裡有一道溝,」聶赫留朵夫也笑着說,沒有放掉她的手。
她向他靠近些,他自己也不知道怎麼搞的,竟向她湊過臉去。她沒有躲避,他更緊地握住她的手,吻了吻她的嘴唇。
「你這是幹什麼!」卡秋莎說。她慌忙抽出被他握著的手,從他身邊跑開去。
卡秋莎跑到丁香花旁,摘下兩支已經凋謝的白丁香,拿它們打打她那熱辣辣的臉,回過頭來向他望望,就使勁擺動兩臂,向做遊戲的人們那裡走去。
從那時起,聶赫留朵夫同卡秋莎之間的關係就變了,那是一個純潔無邪的青年同一個純潔無邪的少女相互吸引的特殊關係。
只要卡秋莎一走進房間,或者聶赫留朵夫老遠看見她的白圍裙,世間萬物在他的眼睛裡就彷彿變得光輝燦爛,一切事情就變得更有趣,更逗人喜愛,更有意思,生活也更加充滿歡樂。她也有同樣的感覺。不過,不僅卡秋莎在場或者同他接近時有這樣的作用,聶赫留朵夫只要一想到世界上有一個卡秋莎,就會產生這樣的感覺。而對卡秋莎來說,只要想到聶赫留朵夫,也會產生同樣的感覺。聶赫留朵夫收到母親令人不快的信也罷,論文寫得不順利也罷,或者心頭起了青年人莫名的惆悵也罷,只要一想到世界上有一個卡秋莎,他可以看見她,一切煩惱就都煙消雲散了。
卡秋莎在家裡事情很多,但她總能一件件做好,還偷空看些書。聶赫留朵夫把自己剛看過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屠格涅夫的小說借給她看。她最喜愛屠格涅夫的中篇小說《僻靜的角落》。他們只能找機會交談幾句,有時在走廊裡,有時在陽台或者院子裡,有時在姑媽家老女仆瑪特廖娜的房間裡——卡秋莎跟她同住,——有時聶赫留朵夫就在她們的小房間裡喝茶,嘴裡含着糖塊。他們當着瑪特廖娜的面談話,感到最輕鬆愉快。可是到了剩下他們兩人的時候,談話就比較彆扭。在這種時候,他們眼睛所表達的話和嘴裡所說的話截然不同,而眼睛所表達的要重要得多。他們總是撅起嘴,提心吊膽,待不了多久就匆匆分開。
聶赫留朵夫第一次住在姑媽家,他同卡秋莎一直維持着這樣的關係。兩位姑媽發現他們這種關係,有點擔心,甚至寫信到國外去告訴聶赫留朵夫的母親葉蓮娜·伊凡諾夫娜公爵夫人。瑪麗雅姑媽唯恐德米特裡同卡秋莎發生曖昧關係。但她這種擔心是多餘的,因為聶赫留朵夫也象一切純潔的人談戀愛那樣,不自覺地愛着卡秋莎,他對她的這種不自覺的愛情就保證了他們不致墮落。他不僅沒有在肉體上佔有她的慾望,而且一想到可能同她發生這樣的關係就心驚膽顫。但具有詩人氣質的索菲雅姑媽的憂慮就要切實得多。她生怕具有敢作敢為的可貴性格的德米特裡一旦愛上這姑娘,就會不顧她的出身和地位,毫不遲疑地同她結婚。
如果聶赫留朵夫當時明確地意識到自己愛上了卡秋莎,尤其是如果當時有人勸他絶不能也不應該把他的命運同這樣一個姑娘結合在一起,那麼,憑着他的憨直性格,他就會斷然決定非同她結婚不可,不管她是個怎樣的人,只要他愛她就行。不過,兩位姑媽並沒有把她們的憂慮告訴他,因此他沒有意識到自己對這個姑娘的愛情,就這樣離開了姑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