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聶赫留朵夫皺起眉頭。這封信是柯察金公爵小姐兩個月來向他巧妙進攻的又一招,目的是要用無形的千絲萬縷把他同自己拴得越來越緊。凡是年紀已不很輕、又不是在熱戀中的男人,對結婚問題往往患得患失,猶豫不決。不過,除了這一點,聶赫留朵夫還有一個重大原因,使他就算拿定主意,也不能立刻去求婚。這原因並非他在十年前誘姦了卡秋莎又把她拋棄了。這件事他已經忘記得一乾二淨,即使想起來,也不會把它看作結婚的障礙。這原因是他同一個有夫之婦有過私情,雖然從他這方面來說,這種關係現在已經結束,但她卻不認為已一刀兩斷。
聶赫留朵夫見到女人很靦腆。正因為他靦腆,這個有夫之婦才想要征服他。這個女人是聶赫留朵夫參加選舉的那個縣的首席貴族的妻子。她終於把聶赫留朵夫引入彀中。聶赫留朵夫一天比一天迷戀她,同時又一天比一天嫌惡她。聶赫留朵夫起初經不住她的誘惑,後來又在她面前感到內疚,因此若不取得她的同意,就不能斷絶這種關係。也就因為這個緣故,聶赫留朵夫認為即使他心裡願意,也無權向柯察金小姐求婚。
桌上正好放著那個女人的丈夫的來信。聶赫留朵夫一看見他的筆跡和郵戳,就臉紅耳赤,心驚肉跳。他每次面臨危險,總有這樣的感覺。不過,他的緊張是多餘的:那個丈夫,聶赫留朵夫主要地產所在縣的首席貴族,通知聶赫留朵夫說,五月底將召開地方自治會非常會議,他要求聶赫留朵夫務必出席,以便在討論有關學校和馬路等當前重大問題時支持他,因為估計將遭到反動派的堅決反對。
首席貴族是個自由派,他和幾個志同道合的人一起反對亞歷山大三世①登位後逐漸抬頭的反動勢力,一心一意投入這場鬥爭,根本不知道家裡出了不幸的變故。
①俄國沙皇,一八八一——一八九四年在位,因他父親被民意黨人殺害,實行恐怖統治,慫恿反動勢力抬頭。
聶赫留朵夫想起由於這個人而產生的種種煩惱。記得有一次他以為那女人的丈夫已知道這事,就做好同他決斗的準備,決鬥時他將朝天開槍。還記得她跟他大閙過一場,她在絶望中奔往花園的池塘,想投水自盡,他連忙追了上去。「我現在不能到她那邊去,在她沒有答覆我以前,我也不能採取任何措施,」聶赫留朵夫心裡盤算着。一星期以前,他寫了一封信給她,語氣很堅決,承認自己有罪,不惜用任何方式贖罪,但認為為了她的幸福,他們的關係必須一刀兩斷。他現在就在等她的回信,但沒有等到。沒有回信多少也是個好兆頭。她要是不同意斷絶關係,早就該來信了,說不定還會象上次那樣親自趕來。聶赫留朵夫聽說現在有個軍官在追求她,這使他心裡酸溜溜的,但同時又因為可以不再撒謊做假而感到高興,並鬆了一口氣。
另一封信是經管他地產的總管寫來的。總管在信裡說,他聶赫留朵夫必須親自回鄉一次,以便辦理遺產過戶手續,同時就農業的經營方式作出決定:繼續照公爵夫人在世時那樣經營呢,還是採取他總管以前曾向公爵夫人提出,如今再向公爵少爺提出的辦法,也就是增加農具,把租給農民的土地全部收回自己耕種。總管認為自己耕種要划算得多。此外,總管還表示歉意說,原定月初匯出的三千盧布得耽擱幾天,這筆錢將隨下一班郵車匯出。耽擱的原因是農民不肯繳租,他收不齊租金,只得求助于官府,強制農民繳納。聶赫留朵夫收到這封信,又高興又不高興。高興的是他意識到自己掌握了大量產業。不高興的是他當年原是斯賓塞①的忠實信徒,而且身為大地主,對斯賓塞在《社會靜力學》②中所提出的「正義不容許土地私有」這個論點特別折服。他出於青年人的正直和果斷,不僅口頭上擁護土地不該成為私有財產的觀點,在大學裡還就這個問題寫過論文,而且真的曾把一小塊土地(那塊土地不屬於他母親所有,而是他從父親名下直接繼承來的)分給農民。他不願違反自己的信念而佔有土地。如今繼承了母親的遺產而成為大地主,他必須在兩條道路中間選擇一條:或者象十年前處理父親遺下的兩百俄畝土地那樣,放棄他名下的產業;或者預設自己以前的全部想法都是荒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