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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他也曾有過某些神魂顛倒的溫情時刻,曾因為不能得到她、留住她而感到刻骨銘心的痛苦。後來他的熱情淡了,他不加抵制地接受了他們的分離和行動自由,現在他對這些感到悔恨,彷彿他重新又愛她了。
這種復甦的感情對他的突然襲擊几乎是非理性的,只是因為外面天氣很好,還也許是因為他剛纔重新體會到了那個女人青春重返的嗓子。要使一個男人的心感動,一個老了的,心中回憶徒生懊悔的男人的心感動是多麼容易啊!
和從前一樣,馬上想見到她的心情又來了,這種渴望像一陣寒熱滲到了他心靈和肉體裡。於是有點兒像年輕情人們所做那樣,他開始念叨她,在心裡頌揚她的同時也就刺激了自己,使得對她相思更苦。終於他決心晚上再去找她,在那兒喝上一杯茶,顧不上早晨已經和她見過了。
時間對他好像拖得很長,當他出門準備去馬萊斯埃伯大道的時候,怕找不到她的恐懼強烈地攫住了他,伯自己只好再獨自孤孤單單地度這一黃昏,雖然他已經這樣度過了許多夜了。
當他問道:「伯爵夫人在家嗎?」那個僕人回答道:「在,先生」的時候,他心中禁不住一陣高興。
當他走進小客廳的門口時,他用一種喜悅的調子說:「又是我來了。」客廳裡面那兩位女士正在兩盞支在細長英國式支架上的雙層玫瑰色燈罩下做活。
伯爵夫人叫道:
「怎麼,是您!是哪陣好風吹來的!」
「是的,我覺得很寂寞,就來了。」
「這多好啊!」
「你們在等誰嗎?」
「沒有……也說不定……我向來不知道。」
他坐下來用一股看不上眼的神氣瞅着粗羊毛的灰色編織品,她們正用長木針在縫。
他問道:
「這是什麼?」
「毯子。」
「窮人的?」
「是的,當然囉。」
「挺難看的。」
「可是挺暖。」
「也許,可是很難看,尤其在一間路易十八式的套房裡,那兒什麼都悅目。可是不是為了窮人,為了您的朋友,您該讓您的慈善品做得漂亮點兒。」
「上帝啊,這些男人!」她聳聳肩膀說,「可是這時候人人都在準備這玩意兒,這種毛毯。」
「我知道,我太清楚不過。晚上去拜客總是看到這種難看的灰色破布片攤在最漂亮的衣衫上和雅緻的傢具上。今年春天搞的善行的情調真差勁。」
伯爵夫人為著評定他說的實在不實在,將她手中的編織物鋪在身邊空着的絲椅子上,而後她淡淡地同意說:
「是的,實在是醜。」
於是她又接着做活。
相鄰的這兩個腦袋斜在兩盞很近的燈下,在頭髮上映着道道隱約的玫瑰色微光,它散佈到面龐的肌膚上,袍裙上和動着的手上;她們像那些熟諳手指活的女人那樣,輕鬆地繼續看著她們的活計,眼睛雖然看著它,卻無需對它用心。
在套房的四角有另外四盞支在古式涂金木柱上的中國瓷燈,它們投射給地毯一道柔和而有規律,但被球形燈罩上的齒形縷空雕飾變得更弱了的光。
貝爾坦挑了一個很矮的座位,一張他剛剛夠坐下的矮圍椅,可是他總是挑中這一張,緊靠着伯爵夫人的腳邊,好和她談話。
她對他說:
「今天下午您帶著娜耐在公園裡散步了好久。」
「是的,我們像老朋友一樣瞎聊。我很喜歡她,您這個女兒。她全都像您。她有些話說起來讓人以為是您把您的嗓音傳到了她的嘴裡。」
「我丈夫給我說過這事兒好幾次了。」
他看著她們沐浴在燈光下做活,於是常常使他痛苦的念頭,白天還在煎熬他的念頭,因為住在不論什麼時候都是寂寥、靜止、無聲、冷清清的樓裡而生的煩惱又來了;但這是第一次使他這樣痛苦,他深深體會到了他的孤獨。
唉!他多麼衷心希望自己是這個女人的丈夫而不是她的情夫!他從前渴望把她拐走,從這個男人那兒把她搶走,把她從他那兒整個人偷走。現在他妒嫉他,這個被矇騙的丈夫注定了永遠伴着她,她在他房子中起居,接受他的愛撫。看著她的時候他感到心中充滿了想對她傾訴回憶起的往事的慾望。真的,他仍很愛她,甚至更愛,現在他比過去更熱烈得多。向她傾訴這種會使她十分高興的青春心情復甦的願望,迫使他渴望她能安排那個年輕姑娘去睡覺,越快越好。